在岁月的幽径中徐行,往昔的日子仿若星汉闪烁,滑过天际;其间读书的时光,宛如一条温润的丝带,轻柔地串联起生命长河中的琐碎日常,细密地缓缓地织出灵魂深处的感悟;这些细微的碎片,于素君而言,还是蛮喜欢蛮怀念的。
九岁
当时,素君的娘就职的地方,坐落于古城西新街一座古色古香的院子里。一进朝东开着的大门,先是一家另外的单位。向里走再向左拐,穿过繁花绿树簇拥的小径,就抵达了娘的单位所在的套院。这里,先是一排排平房,继续往纵深前行,砖砌的台阶蜿蜒而下,通向那下沉式的院子。院子中,参天大树拔地而起,枝叶交织,仿若绿色的苍穹,将阳光无情地阻隔在外,使得整个院子沉浸在一片清幽的静谧之中,弥漫着潮湿与青苔的气息。
要进入那些房屋,需先小心翼翼地踏下湿滑的台阶,再拾级而上,方能抵达。房屋皆是古朴的模样,枣红色的木门木窗,在岁月的摩挲下透着温润的光泽;灰色、黑色的瓦片层层叠叠,古韵四溢。
那间图书室,静静地隐匿于前面套院的平房之中。里外间的格局,外间摆放着一张办公桌,见证了不少借阅者的身影。借书的人们在此停留,庄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开启一场与书籍的奇妙约会。走进里间,一排排书架整齐地伫立着,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书籍。这些书籍有着各异的模样,有的封面已经微微泛黄,边角也略有磨损,显然是被众多阅读者反复浏览抚摸过,带着一种历经岁月的沧桑质感,然而书名却依旧醒目。有的书装订处的线绳若隐若现,仿佛轻轻一翻就会断裂,可那书页却紧紧相依。还有些书纸张粗糙,文字的印刷也并非那么清晰,墨色深浅不一,但仍散发着诱人的书香,仿佛在诉说着那个年代印刷技术的艰辛与不易。从带着时代印记的革命文学,到充满异域风情的外国名著,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
那段时光里,素君便沉醉于这片海洋之中。《天方夜谭》中奇幻的故事如同一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了她对未知世界的想象之门;《鲁滨逊漂流记》带着潮湿的热带海风扑面而来;《志愿军英雄传》让她对英雄们充满了敬仰之情。《红楼梦》《儒林外史》博大精深;还有《红岩》《红旗谱》《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敌后武工队》《苦菜花》《战斗中的青春》等书,都有着独特的时代魅力。
十五岁
素君十来岁时,爹娘到大山深处工作去了,全家就她一人,独自留在了这座古城里。
那时,大雁塔脚下,矗立着一座楼房。这座楼房,承担着思接千载与视通八荒的功能,但又静静地宛如一位遗世独立的智者,被圈于独立而封闭的院子之中,坐南朝北,在岁月里沉淀着故事。
大楼的西北角,藏着那间图书室。外间摆着一张赭色的大桌子,往昔岁月里,曾有许多人,有些还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曾在这方天地阅读、书写,可在那个非常的时期,它却被人遗忘了,鲜有光顾者。素君的玩伴剑丽的妈妈是这里的管理员,剑丽生得好看,外面的世界对她有着诸多诱惑,聪明的她便也不常在此停留;年少的素君,平凡且青涩,反倒成了这图书室的常客。
这栋楼房建于20世纪50年代,苏式的房屋厚重而坚实,图书室的墙壁便似能隔绝外界的纷扰,带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冷峻质感,触手冰凉。赭色窗框圈起的大窗户,迎接着四季变换,窗外的那棵繁茂的中国梧桐,从春芽初绽到秋叶飘零,将光线遮得严严实实,偶尔有几缕微光艰难地透过枝叶缝隙,在满室的静谧中洒下斑驳光影,宛如梦幻的碎片。室内一排排高耸的书架,放置着无数的书籍,那些书架木质纹理粗糙,却有着一种古朴而坚实的气质力量。陈旧纸张散发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仿若一层看不见的纱幕,轻轻笼罩着这片知识的天地。
即便是光线昏暗,为了省电也不敢开灯,素君便小心翼翼地寻着那透过枝叶洒下的微弱光亮,蜷缩在角落逼仄的缝隙里;每当指尖触碰到书页,心中便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欣喜与满足,沉醉于书海之中,与古今中外的伟大思想对话交流。俄罗斯文学的宏阔,英国文学的深沉,法国文学的浪漫与深邃,还有革命文学的奋进、坚毅与激昂,都在那段时光里与素君相拥。《唐·吉诃德》中荒诞又执着的骑士精神,《悲惨世界》中人性的光辉与挣扎,《基督山伯爵》那跌宕起伏的复仇传奇,一本本、一页页,都烙印在记忆深处。
十七岁
一个雨水连绵的夏日,素君从省城出发,一路辗转,踏上了前往褒镇的旅程,她去探望在那里工作的爹娘。
在长途客车的颠簸中,素君望向窗外,崇山峻岭连绵起伏。同行的北京大学核物理系的学生们叽叽喳喳,声音充斥着整个车厢,让素君原本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终于抵达褒镇,这座被青山绿水环绕的小城。随着人群下车,娘早已在车站等候。她带着素君穿过青石板铺就的小街,走进了与北京大学核物理系宽阔的大门呈折角比邻的褒镇中学。
素君与娘的宿舍住房紧倚着山脚,白天,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后窗上,光影交错。素君打开住房后窗,一束碧绿的大树枝叶,宛如一幅灵动的画卷,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与半山腰间学校图书室的一角翘檐相映成趣。画面留白处,是一泓仿若秋水般的碧空,澄澈而悠远,仿佛藏着无尽的心事和秘密。素君常常独自发呆,透过纱窗,久久地望向那高处的画面。
褒镇中学的图书室,是早年间民国的建筑,翘起的飞檐像是飞鸟振翅,向碧空翱翔;拱形的门窗,似弯弯的弦月,透着古朴的韵味。偶尔,素君会沿着台阶一级级地走向那座心仪的建筑。然而,现实却让她有些失落。图书室墙皮已然剥落,岁月的痕迹在瓦块上留下了破碎的印记,处处透着一股衰颓的气息。老树下落叶覆地,野草森然,一片破败之象。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古色古香的建筑和大树之间,竟突兀地立着一处厕所,实在是大煞风景。
走进图书室,光线幽暗,昏黄的灯光在尘埃中摇曳,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一股陈年的灰尘和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娘总是在这寂静的角落里,默默地擦拭着灰尘。作为这里的管理员,每隔几天,娘便会挑选一本书带给素君。在小小的宿舍房间里,素君久久沉浸在书的世界里,与五四时期的作家们对话,感受着许地山、王统照、丘东平、萧红、丁玲等作家笔下的人间烟火与悲欢离合。茅盾先生的《霜叶红似二月花》,如同一幅绚丽的画卷,在其眼前徐徐展开;外国文学作品中,英国的高尔滋华绥、狄更斯,法国的巴尔扎克,俄罗斯的列夫·托尔斯泰、高尔基、果戈理、契诃夫,西班牙的塞万提斯,日本的樋口一叶、小林多喜二等,他们的文字照亮了素君的心灵。
在这里,素君与娘一起,在书的陪伴下度过了一个个宁静而美好的夜晚。那些时光,照亮了其青春的岁月。
那一间又一间的图书室,是素君童年少年时光里最珍贵的礼物,在其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即便岁月流转,那些在昏暗光线下翻阅书籍的日子,那些弥漫着书香与潮湿气息的角落,依然清晰如昨,成为素君记忆深处永不褪色的美好回忆。
十九岁
素君常常念起那座军工被服厂的女工宿舍,两排树静静伫立,傍着那一排平房。第三间屋子里,住着素君与云、珍、军,四位正值韶华的姑娘。四张单人床、两张木桌间,安放着各自的青春梦想与少女心事。素君的床铺白净整洁,书籍整齐叠放,在那懵懂青涩的年岁,她正沉醉于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在文字的天地里执着探寻生命的真意。每日与书相伴,浑然不觉时光飞逝,亦不理会窗外的花开花谢,仿佛尘世的纷扰都被那一页页纸张隔绝在外。
军生得娇俏动人,身边不乏追求者,她的生活满是素君难以触及的热闹与鲜活。午休时分,暖阳透过窗户,洒下一地斑驳。军侧身对着素君,悠悠地讲起一个故事。那时的素君,懵懂天真,直至多年后,才恍然明白那是军对自己这书痴的讽喻和暗嘲。但在当时,她满心沉浸于文学的浩瀚海洋,从俄苏文学的深沉厚重,到英法文学的优雅细腻,再到世界各国文学的精彩纷呈,仿若一只贪恋花蜜的蜂蝶,在这片繁花似锦的花园中肆意汲取精神养分,为那些激昂的文字而心潮澎湃,为婉约的笔触而低回叹息,为深沉的哲思而陷入沉思,为灵动的诗意而欣喜陶醉,以为此生能与书相拥,便是岁月最大的馈赠。
然而,困惑的阴霾悄然笼罩。工厂的日子简单而质朴,宿舍左转是大礼堂,再转便是食堂。一日三餐满是生活的温热,早餐的馒头、爽口凉菜与玉米粥,午餐晚餐的米饭熬菜或面条,素君在这平凡的烟火气息中安然自处。直至遇见那位擦肩而过的姑娘,她腋下夹书,神色淡然地说从不读文学作品,其兄长与男友亦严令禁止。这不禁让素君忆起闺蜜姐夫的过往,后来成为了理工科博士的他,从小便视文学如洪水猛兽,不许闺蜜姐姐有半分涉猎,稍有触犯便引发家庭的轩然大波。在那个工具理性主义喧嚣尘上的时代,文学渐至边缘。
二十一岁以后
后来,踏入大学校园,素君选择了历史专业。父亲的哲学典籍、英文的女性史与传记著作堆满了案头,却独独不见往昔珍视的文学书籍。生活的风雨接踵而至,她在泥泞中艰难前行,身心俱疲,满心苦涩。可在那些至暗的日子里,文学宛如一位久违的知己,悄然回到其身旁。文学以冷静的智慧、温润的抚慰,为素君驱散心头的阴霾,赋予其前行的力量。在文学的怀抱中,素君仿若化身为飞鸟,穿越时空界限,俯瞰人间的悲欢离合,感受世态的冷暖炎凉。文学开阔了素君的视野,让其于困境中望见希望的曙光,使她的生命有了深度与广度,宛如在荒芜的心田种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素君常会想起,冬天的季节中,那些在寒风中摇曳的冬树。那些冬树,褪去了繁茂枝叶,却展现出别样的风骨。有的高大舒展,似在诉说岁月的豪迈;有的婉约盘曲,宛如轻吟低唱的诗人。它们形态各异,亭亭玉立,不惧霜寒与孤寂,傲然挺立于广袤原野。恰似文学一般,无论素君身处何种境地,是卑微如尘,还是沮丧消沉,她始终如一地给予素君贴心的抚慰、清凉的慰藉,宛如一片绿荫,为其遮挡着心灵的烈日,又似一缕微风,轻拂去心头的烦忧。文学,便是素君生命中的常青之树,深深扎根于灵魂的土壤,岁月悠悠,始终枝繁叶茂,为素君抵御人生的风雨,照亮前行的路途,让其在这纷扰复杂的世间,心怀暖阳,无畏苦难挫折,稳步踏上属于自己的人生征程,追寻那一抹永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