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 年 集
杜玉德
我们南麻的集是三、八。腊月二十三是小年集,二十八是大年集。我小的时候,赶小年集大年集都是我们小伙伴们最高兴的活动。
这一年我赶的小年集,不是为家里置办年货,也不是为自己买什么零嘴和鞭炮,而是去卖货换钱。
我卖的是自家种的葫芦锯成的瓢和长把的勺子,还有俺爷(方言,父亲)缚的笤帚和刷帚。
我卖的瓢和勺子来之不易,它的成长,伴随着我辛勤的培养。
每年一开春,我就和姐姐在屋后的夹骨道子里,刨几个窝窝,分别点上葫芦种和勺子种。小时的我,拿不准种子几天才能发芽,于是天天去看葫芦苗长出来了没有,有时一天去看好几次。等到葫芦的嫩芽从土坑里伸出头来,就拣些小树枝,围着土窝窝插上一圈,形成一个严实的栅栏,这样就不会被猫啊狗的踏坏了,也不会被那土里刨食的鸡刨出来。等到葫芦苗吐了湿叶,长到四五个叶子时,要把弱差的苗间出来,留一棵粗壮的,让它长大结葫芦。待到它拖秧子了,还得用树枝或秫秸给它搭个梯子,葫芦秧才能顺着梯子爬上屋沿,到达屋面上开花结果。其间,还有一项骟秧子的环节是必不可缺少的。那就是,在葫芦秧开花前,小心地用一剪子股把葫芦秧的根部,大约离地一拃的地方劈开,中间插进一瓦茬子,让其部分形成一个环形的叉。据老人们讲:“葫芦不骟秧,长大没指望”,不可懈怠!
骟秧子,这可是个技术活,要抓住时机,要“稳准狠”才行。要是找不准部位,不是偏了,就是高了低了,起不起到骟秧子的作用; 骟秧子要左手挟住秧子,右手持剪子股,竖对竖插进去,才能一次成功,若是秧剪错向,那就有可能废掉辛辛苦苦养大的葫芦秧了。抓秧子的手,不可用力过大,否则就把葫芦秧掐断掐折了。也不能虚虚拢拢,那又会把秧子与弄恹柔(方言,蔫)了。如果这样,这棵葫芦用不了几天,就会慢慢地干了秧子。
完成这些后,还要不断浇水,坐果后的葫芦勺子(长把葫芦)是需要大量水分供养的。
葫芦勺子的成长,大概不用太多肥料,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没给它们施过肥,也没有给它们拿过虫。只要爬上墙,就不用操多少心了。
结下的勺子,一般等它自然熟或等到霜后干了秧子,一块采摘。结下的葫芦则不然,等它长足了身量,就会被摘下来,打打皮,成为全家人的一顿美餐。我的娘,会时不时地去数算数算,哪个坐果最早,就留下它做种子(这叫早选育种),家里(加上亲戚)还需要几个瓢,就留下几个葫芦,剩余的,基本都成了我们的盘中餐。看到一个个被摘,也会感到心疼,可吃到嘴里,那滑滑的,油油的,甜甜的感觉,又觉得特舒服,特过瘾!
待到霜降过后,葫芦勺子秧被霜打过,太阳一出就变黑,几天就干枯了。
这时候,我们这些小猴子就有了用武之地。顺便找个地方,一个出遛就上了屋面子,大大小小,老的嫩的,一古脑地,摘下来,递下去。
看着老成些的,娘一个个地用针扎一下,看看是不是夹针。不夹针的,很快就下到我们家人的肚子里,那夹针的,就被爷用锯锯成两半,娘用锅煮熟了,把瓤做菜用。剩下的瓢壳,就是我们孩子的活了。找个碗茬子,把外皮刮净凉干,留下自家和亲戚用的,其余就可拿到集上换钱了。
我赶集卖的,就是这些。
这一次赶小年集,是爷哄我去的。他早就把葫芦瓢和勺子用麻线一个个拴了起来,笤帚和刷帚分别捆成梱,对我说,一个刷帚卖二分钱,一个笤帚卖五分,一个勺子卖三分,一个瓢卖四分。我努力记住各自的价钱。
我问爷怎么卖,爷说:“人家买啥,你就要啥的钱就行了。”
我就随着赶集的人流,去赶集了。这是我第一次独立去赶集,也是第一次去卖东西。这一年我才十一岁。
我天真的认为,到了集上,就会有人买我的这些东西,卖了这些东西,就可以满集上去逛逛(爷没说卖了钱可以花),看看热闹。
我记得,年集上有鞭有炮仗,还有滴滴金子(一种和中性笔芯差不多粗细、和筷子差不多长短的纸卷的烟花,点燃后放出密集的火星,并噼噼啪啪的响,适合小孩子拿在手中玩,无危险)的。集的最北边,还有卖煎豆腐和萝卜丸子的。那煎豆腐呈三角形,在鏊子上煎的黄橙橙、热腾腾的,一毛钱一块,那浓浓的豆香和油香味,在没看见豆腐鏊子时,就早早地闻着了。那萝卜丸子,也焦黄焦黄地码在竹编的簸箩子里,大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谁要是递给卖萝卜丸的一毛钱,他就麻利地数出十个萝卜丸子,放到滚滚冒花的锅里,等烫透了捞到碗里,顺手舀满了汤汁,再倒上一些辣椒水,那花一毛钱的人儿,就吸溜吸溜地吃起来。这些,我都看过好几回了。
离这两处吃的太近了,只看不买,觉得不好意思,就到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剃头挑子前看剃头的。我从没在集上剃过头,都是在庄里剃,剃一年头,到年底爷一块去支钱。在集上看剃头,也是一种享受,因为,他这里是用热水剃头的,我们庄里只给剃剃,从没给洗过头。见过剃头的,从没见过剃头的挑担子怎么走,好长时间都不理解“剃头挑子一头热”是啥意思。
集上人山人海,人跟着人,人挨着人,道两边才是摆摊的。卖什么的都有,白菜、萝卜、大葱、生姜、地蛋、山药、劈辣、芫荽、韭菜黄等鲜菜,也有卖黄花、蘑菇、粉皮、粉条等干货的。鞭炮市在集的最南头,与菜市场隔着一段距离。
我背着葫芦瓢和笤帚随人流走动,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卖笤帚的,是个比我大些的男孩,我问:“哥哥,咱俩挨伙着卖行吗?”他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我学着他的样子,依次把勺子、瓢、刷帚和笤帚摆开,等着有人来买。我蹲在“摊子”后面,观察从眼前挤过去的人,老的少的都有,年龄大的,不是嘴上含着烟袋嘴,就是脖子上搭着烟袋儿杆子。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或跟在大人的后面探头探脑,东瞅瞅西看看,或者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在人缝中钻来钻去,一不小心把大人碰个趔趄,也不把大人的怒骂放进耳朵里,转眼就不见人影了。
我盼着有人来买我的东西,我又怕有人来买我的东西。
我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不知道怎么卖。我希望旁边的哥哥卖一个,看看他是咋卖的,我好学一学。可惜,只见人流滚滚,不见有谁买过什么。
那年月,谁家没有一垛大白菜,谁家没窖上一窨子大萝卜?走出十几二十里,赶个年集,只图凑个热闹,寻个年味,顺便和亲戚朋友见个面说说话,亲热亲热,真正家里缺少什么,不到十分需要,是舍不得去花钱的。别看那成群结队的小孩子,活蹦乱跳高高兴兴的去赶集,他们大都是去长长见识,过过眼瘾罢了。回家来,比比谁看见了什么,谁没见着,那见得多的,就高般了很多。
看了半天,等了半晌,只觉得口干舌燥,眉头皱得生疼,终于有个人低头问:“刷帚多少钱?”我急忙回答:“三分!”,“熊孩子,人家二分你卖三分!”扭头而去。
都怪我急中出错,爷和我说的是刷帚二分,勺子才是三分。我怎么弄错了!好好的买卖让我搞砸了,我后悔的了不得,在心里骂自己,真是笨死了。
等啊等,终于又等来个买勺子的。买两个,只给五分钱。我算计了半天,一个勺子三分钱,两个勺子六分钱才对。他才给我五分,少一分呢,回家爷还不打我!不卖不卖,这笫二单生意又黄了!
又过一会儿,来了个很大方的大爷,看到我小小的孩子,就赶集卖东西,可能是处于怜悯吧,要了一个瓢一个勺子,按照俺爷说的价钱,合计起来应该是七分钱,他拿出一毛钱让我找钱,我傻眼了,出来之前,俺爷没给我一分钱,我拿什么找给他?这第三次交易又告吹了。
我难过极了,刚想着有东西卖就能赚钱,谁成想做买卖这么难,怪不得爷舍不得花一分钱,我似乎明白了爷说的“来钱不易”了。
在我无可奈何无计可施时,那小哥哥对我说:“你的笤帚比我的也大也好,你应该能卖出去。刚才那两个勺子,五分钱也行。人家都是要还价的,哪有你要多少就给多少的道理?再说,你卖的东西多,可以搭配着卖。刚才那个买瓢和勺子的,你再给他两个刷帚不就行了?”
啊,东西还能这样卖?我有点开窍。我琢磨,下一个,说啥也不能让他跑了。
老天不负有心人。
又来了买笤帚和瓢的,一样一个,合计是九分钱,我圆成着让他一分钱再卖他一个刷帚,给我一毛钱得了,那人笑了,说:“小小年纪还怪会做买卖”。我做成了第一单生意。
手里有了一毛钱,我很高兴。小哥哥夸我“怪灵透”,我说“亏着你教我”,我们俩的脸上都绽放出天真灿烂的笑容。
再后来,我不仅会搭配着卖,还学着夸自己的东西好。想不到,我带来的东西叫我卖了个差不多,散集时数了数,共卖了一块多钱。
我和小哥哥约定,大年集时还在一齐卖。
回家后,俺爷也想不到,我能卖出钱来,接过钱后又数了数,冲我点了点头,赏给了我两毛。
到了腊月二十八大年集,我想着和小哥哥的约定,叫俺爷再给我些勺子瓢,爷说:“哪有那么多东西卖? 拿着给你的钱去赶集吧,喜欢啥就买啥!″
于是我叫上几个小伙伴去赶大年集。
路上,小伙伴们各自炫耀自己手中有多少钱,念叨着自己想买的好东西。个个兴高采烈,连蹦带跳。
我们去了鞭市,有的买了小火鞭,有的买了摔炮仗,也有的买了滴滴金,我攥着那两毛钱,什么也没买。可看到卖鞭的放了好几次引鞭(白放,招徕顾客,具有竞争和挑战意味),噼里啪啦的也很过瘾,就和自己放的差不多,心想,要是自己亲手拿着放,那该多好!
我们又在集市上钻来钻去,看到卖糖蘸儿(冰糖葫芦)的,也有个买的。不过,他只是在手里举着,伸出舌头舔舔,半天也舍不得咬一点,别的孩子只能饱饱眼福了。
我领着小伙伴们,去看了看煎豆腐和萝卜丸子,他们都看的咽唾沫,手里的钱早就花没了。我手里的那两毛钱,让我攥出水来了,我一分钱也没舍得花!
在打铁的那里,我们玩的时间最长。因为我喜欢听拉风箱时,那两个呼哒门的呱哒声,更喜欢两个铁匠小锤大锤的叮当声。他俩配合默契,你砸下,我举起,我举起,他砸下,叮,哐!叮叮,哐!叮哐叮哐叮叮哐!好听极了,也好看极了。看了半天,只是不明白,他俩为什么一个拿小锤,一个拿大锤。还有,拿小锤的很多时候不打铁,却在砧子上叮叮当当地乱敲一气,而拿大锤的也不计较,仍在吭气吭气的用力气,我总觉着不公平。(中年后有了一些阅历,才知道,拿小锤的是师傅,他的敲击其实很重要,是指示抡大锤的徒弟砸哪里。)
当那拿小锤的,用长把钳子从炉膛里夹出通红且刺刺冒火星的铁块,放到砧子上,被大锤小锤击打的火星四射的时候,我们会兴奋地嗷嗷叫起来。
在旁边看了一阵子,谁要是抢到一块从镢苗子上截下的一块铁(当火镰用),那个幸福劲就别提了。
我们在人流中挤来挤去,在小年集卖笤帚的地方,没有见到那个小哥哥。
晌午歪,我们赶完集回家了。见到爷,我把两毛钱还给了他。爷缓缓伸出手接过去,半天没说话。
我等着爷的数落,爷却“哎~”了一声:“留着过了年,买几个新本子吧。”
2022.1.25小年夜初稿
2025.1.13修改
作者简介: 杜玉德,69岁,沂源县历山街道西儒林村人,中学数学高级教师,已退休。喜欢骑行、爬山等活动,经常写作,以散文为主。沂源县红叶诗社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