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的活佛
文/周天文
母亲去世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展,兄妹们但凡遇到什么心烦的事就会回到没有了母亲的家,只为看到灯塔村那快塌平的土墩和土墩后的柿树。
每年到了母亲的祭日,或者清明祭祖,大姐几天前就在微信里说着荒草长得把啥都给埋了,并反复叮咛母亲的坟就在房后坡那棵柿树下呀!
小时候家穷,生产队每年分的粮实在喂不饱一家人的肚子,母亲就在房后坡上的土愣地畔种些桃树、杏树、梨树、柿子树。“饿了吃一个柿子,总能垫垫饥吧”。从栽下柿树的那天开始,母亲就一直这样高兴地说。终于等到要开花结果的时候,那一年遇上天旱,有办法的人几乎把前后山都挖空了,最后实在搜腾不出一点吃的,队长就宣布了一个决定:在集体坡上种的果树一律归集体。眼巴巴看着到手的救命“粮”,一刹那间化为乌有,只剩下一棵不结果的柿树,一家人就围着母亲无奈又伤感地叹息了很久。高小毕业的拴柱叔说那是棵公树,只传粉不结果;后来母亲打了两颗荷包蛋,请拴柱叔给嫁接了,这棵树才正式挂果走进我们的生活。
很多年以后,当兄妹们在各自工作的城市,带着孩子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看见路旁挑着担子卖柿子的老人,就会想起那个下着秋雨的饥饿的星期六。那天生产队集体行动,满坡架岭夹了柿子拉回大队统一分配,柿子已经成了一笔不小的家庭收入,有的用热水炆熟了吃、有的烙柿子饼、柿子镆;舍不得吃的就旋成柿饼卖,一树柿子一年的油盐和化肥钱基本就够了。最后,有人就给队长反映说我家房后也有棵柿树,结的是最繁的,别让红彤彤的果子长出了“黑心”,坏了贫下中农一世的清明。
细蒙蒙的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让残破不堪的村庄再没有一点生气,这时候听到有人要倒霉的消息,人们的情绪一下子就被点燃了。娘试图解释和阻挡,但一些幸灾乐祸的人已经来到树下,开始兴奋地收割这“意外之财”。娘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大声地叫着,看着乱糟糟的人群,有的甚至已经拿杆子往下打,红艳艳的柿子就掉落一地,她气得浑身发抖,绝望地呼喊着,仿佛已经看到她孩子饿着肚子,学费、书费又没有了着落,于是就一屁股坐在树下,不管不顾地嚎哭起来,说:“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冬天里的灯塔是最难熬的。一般没有什么农活,人们基本上都待在家里或者围坐在炕眼烤火打发日子。那时候父亲是村上的出纳,有几天村上几个干部都聚在我家的小方桌旁,一边烤着木火,一边和父亲一块计算着村上的账务,哪一块帐要重新做,哪一块要改过来,共计有七八本。每当这时候,母亲就远远地坐在灶火口,一边谋算着为这些队上的干部做些好吃的,一边又提心吊胆地听着,生怕父亲做账那里疏忽,出了漏子,甚至会被“法绳”捆走。
果然到了第七天的晚上,母亲在灶火口不知什么时候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听到一阵乱糟糟凳子翻倒和用力摔门的声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赶紧跑出来惊恐地问:结束了,都走了?
父亲黑着脸,一副无辜和受委屈的样子:“帐上少了二十块钱!”
“什么?那你拿了没有?”
“怎么可能!”
“他们怀疑是你贪污?”
“嗯。”
“天呀!”
这一颗炸雷几乎是毁灭性的,我们的名字差点从灯塔村的集体里被“拉黑”。这个晚上的月亮出奇的亮,半夜的时候更是冷森森的怕人。母亲睁着眼睛迷瞪了一会,感觉父亲不在身边好久了,离开家已经完全脱离她的视线。她悄悄给孩子们盖上被子,在走出门的时候似乎很响地哭了一声又咽了回去。她开始四处寻找父亲,一步一步走遍可能出走的每一个路口,当她的身影由小变长,又由长逐渐模糊消失的时候,她果断地加快步伐,迅速跑到房后的那棵柿子树下,她看见了父亲和父亲已经悬挂在树上的那个绳套。
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陪着父亲在树下坐了好久,然后她扑簌掉身上的泥土,坚定而大声地说:
“咱们回吧。”
“你相信我……”
“今年柿子结的这么好,红艳艳的多馋人哩!”
这笔被“贪污”的公款,母亲卖了柿子,又东借西挪补了亏空,一场灾难就此平息。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查核账务的时候,才找到那张钱,原来是两张粘在一块了。
母亲去世了,兄妹们为生活这几年也是满世界跑,高兴了或者受了委屈都会从天南海北回来看娘、看这棵柿树。这树长了一个弓形,疙里疙瘩长得委屈、长得低矮、长成了驼背。树身稍粗的地方,被抠掉了一块一块的皮,那抠出的深坑里残留着烧过的烟丝,那是大哥和小弟回来看娘,最后用拳头砸了树身留下的痕迹。伸手可及的地方被大姐和小妹摸得光亮,不见草,地上扔了一些垃圾袋,她们当然也没有见到娘,一回来就软成了一塔泥,抱着树身又打又抓又哭,末了就用婆娑的泪眼直直地看树。
走了又回来,一看见树和树下躺着的母亲就抹泪,说这树也太老了,总是长不高。
孩子有些明白了,说:妈妈,这树是一个坏人吗?”用弹弓去打,一片叶子就掉下来,落进娘的坟头不见了。
“这是外婆的……魂吧。”
孩子就不懂了。不知道母亲日夜为之哭泣、奔波千里来看望的外婆就是这颗柿树呢,还是柿树就是外婆呀。
这棵长在泥土里的柿树,当躺在脚下的母亲化成泥土,年复一年把养料送进它的血液,滋养它的枝干开花结果,它其实就是母亲活着的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