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县城隍庙
文/陈增印
唐朝天宝元年,柏人城毁于水,县治东迁,更名尧山县。金世宗大定年间,为避完颜宗尧之讳,改尧山县为唐山县。1928年,因与京东唐山重名,复改名尧山。1947年,尧山县与隆平县合并为隆尧县。文中说到的城隍庙,集中于明清两代,为尊重历史,仍用“唐山县”称之。
城隍信仰的由来
城隍,是古代汉民族宗教文化中普遍崇祀的城池守护神。
何谓城隍?城,城墙。古代掘土筑城,挖出的沟壑,有水称池,无水称隍。后来用池、隍代指整个护城壕。《周易·泰卦》:“城复于隍。”意思是城墙倾覆到护城壕里。“城隍”连用最早见于班固《两都赋序》:“京师修宫事,浚城隍。”这里的“城隍”是偏义复词,意义偏向于“隍”。“浚城隍”就是疏浚护城壕,跟城墙没啥关系。城墙和护城壕对城内居民起保护作用。在万物有灵观念的支配下,人们认为城隍与山、水等物一样,都有神灵存在。于是就有了城隍神。
最晚三国时期就有了专门祭祀城隍的场所。南宋赵与时《宾退录》记载:“芜湖城隍祠建于赤乌二年(239年)。”“赤乌”就是三国时东吴孙权的年号。
北齐天保六年(555年),慕容俨镇守郢城。南梁大都督侯瑱、任约率军来到城下,在长江上游鹦鹉洲用芦荻编制成长达几里的障碍物,名叫荻洪,堵塞航道,断绝通信。城内人心惶惶,慕容俨与士兵们到城隍祠祈祷,希望得到保佑。不久,大风忽起,骇浪滔天,荻洪粉碎。对方又用铁索横江,江路封锁更加严密。慕容俨又与士兵们到神祠祈祷,夜里风浪再起,铁索扯断。城内守军大喜,认为得到城隍的相助。
由此可见,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已经开始祭祀城隍,城隍也开始“显灵”。
五代十国,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那些短命帝王,试图用给城隍加封号的方式获得神灵保佑。元朝定都大都,沿袭以前的做法,营建都城隍庙,敕封城隍为“佑圣王”。
城隍崇拜的巅峰时期是在明朝。洪武二年正月,朱元璋封京都及天下城隍神。彼时的京都为南京,其城隍关涉皇城安危,被封为“明灵王”,位列正一品王爵,为天下城隍之主;府城隍被封为“威灵公”,位列正二品公爵;州城隍被封为“灵佑侯”,位列正三品侯爵;县城隍被封为“显佑伯”,位列正四品伯爵。
清朝的城隍信仰依然兴盛。清朝建立后的第二年,清世祖便特派礼官去祭祀城隍,后代皇帝以此作为定例。每到皇帝诞辰,朝廷都要派专人祭祀城隍。雍正乾隆两帝,屡次重修都城隍庙,并题写碑文楹匾。
千年下来,城隍除了城池守护之外,还成了阴司县级以上的“地方官”,管理辖区内阴间事务。冀南有人去世,先到当地土地庙“报庙”,由土地爷“登记备案”;殡葬结束的傍晚,在街边焚烧纸糊的交通工具,孝子们要护送到村外通往县城的大道上,让逝者找城隍爷“报到”,俗谓“送魂”。
尧山、隆平两县合并,按照阴阳对应的“行政构架”,两县城隍也当合并。但尧山周边村子有人“送魂”,仍然固执地冲着尧山方向。前些日子尧山庙会,我重游故地,见到戏楼街北面,一座庙前敲锣打鼓,热闹非凡,疑惑地问了一句:“那是什么庙?”答曰:“城隍庙。”
一个被取消了县级“行政级别”的地方,依然建有城隍庙。由此衍生的乡风民俗,依旧顽强延续,生生不息。
唐山县城隍的特殊敕封
咸丰三年(1853年)八月,唐山县遭遇了一次大危机。
原本在南方闹得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对于唐山县百姓来说,属于天边上的事。不料想林凤祥、李开芳二人率领两万多人,开始北伐。林李二人,号称太平天国的干将莫邪,率领的两万多人,都是金田起义的老底子,身经百战,悍勇无匹。
八月下旬,太平军挺进山西,旋又折回河南,由武安东进直隶(今河北),攻克临洺关,大败直隶总督讷尔经额,挥师北指沙河、任县、隆平等地。
临洺关之战给予诸县的压力非常之大。直隶总督、节制黄河南北军队的钦差大臣尚且不敌,那些蕞尔小县的人更加没有信心。 临洺关往北,即是沙河。“县南各村,焚掠殆遍”。(民国《沙河县志·兵事》)八月二十八日,沙河城破,知县玉衡举家赴死。随即任县陷落,“城关庙宇,俱毁于火”,“土匪趁机抢掠,殷商富室,为之一空”。(民国《任县志·寇乱》)
太平军从任县突入唐山县南部,南汪店、景福庄、南羊村,“人民逃亡,十室九空,虏劫无算”。(光绪《唐山县志·兵变》)
太平军“甫入境即东奔,而至于隆平。次日由隆平而西,复入于唐邑之东乡,离城二三里许,旋渡河而北窜于柏乡。所过城池,多被蹂躏。”(光绪《唐山县志·重修城隍庙碑记》)
官方志书对太平天国北伐军的描述,不排除有“抹黑”的成分,但是,随着北伐军一路狂飙,远离南方大本营,兵源物资,必须就地解决。缺乏责任感的“过客”心态和简单粗暴的行为方式,在北方民众中造成了恐慌与抵触心理,恐怕也是事实。
悬而又悬,险而又险,太平军明明从城南过来,却转而东去,攻陷隆平。你刚刚松了一口气,他又杀了一个回马枪,折而向西。你觉得必死无疑的时候,他却擦着唐山县城的边儿,渡过泜水,直趋柏乡。太平军这一番操作,令人百般不解,于是传说有一个白发老人,特意把他们领往东边。这个老人,据说就是唐山县城隍。
其实,太平军之所以北伐,是想趁清廷缺乏思想准备,分散的军队无法快速集结,从而闪击京师,彻底打乱清军部署。高层给北伐军首领林凤祥等人的指令是“师行间道,急赴燕都,勿贪攻城,靡时日”,大意是说,不要在路上浪费时间,而要抄近道以最快的速度直取北京。而林凤祥拿下任县后,“本拟由广宗巨鹿直扑冀州、河间府,以便攻陷天津。行至隆平、宁晋等县,阻于大陆泽水,乃改道而西,陷柏乡”。(民国《柏乡县志》)
原来人家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唐山县。县城里的人不知内情,提心吊胆,一夕数惊。在几无幸免的情况下意外得脱大难,不由地谢天谢地谢神灵。能够护佑一城的神灵,自非城隍爷莫属啦。于是乎“白发老人”的传说应运而生。
像这样的惊吓一次就够了,谁知道老天爷专跟唐山人开玩笑,15年后,相同的剧本,又来了一遍。
同治七年(1868年)正月五日,两万多捻军,在“小阎王”张宗禹(光绪《唐山县志》作“张总愚”)的率领下,由任县直逼唐山,到了唐山县北牛村,村民都跑光了,只有一位老人,拄着拐杖迎上前去。捻军问他这是什么地方,老人说:“这是唐山县最南边儿。地瘠民穷,没什么油水,你们还是往别处去吧。”那口气,好像支应一个要饭的。对方正要发怒,老头忽然不见了。捻军这才吃了一惊,转向隆平而去。这位神出鬼没的老头,据说又是唐山县城隍爷。
像这样的惊吓,心脏最受不了的就是知县大人。弃城而逃,难免秋后算账;城破被俘,又成了被报复的首要对象。
此时的知县叫周乃大。他死里逃生,惊魂甫定,按照当时的思想观念,首先要感谢城隍爷。当他看到城隍庙“岁久装残,栋宇渐蚀(贾天球《增重修城隍庙记》)”,深感愧疚,一方面撰写了《唐山县城隍庙碑记》,大力表彰城隍爷的种种灵异,一方面“牒其事于大府”(明清时称总督为“大府”),把城隍爷的光辉事迹写成文牒,呈送直隶总督,请求代为请旨册封。
同治七年(1868年)六月二十二日,直隶总督官文(人名)上奏:“今唐山县城隍历因祷雨祈晴,久著灵异,又默运神威,潜消浩劫,士民咸戴,异口同声。洵(确实)能捍灾御患,功德及民,相应请旨敕部,特加封号,以顺舆情。”(光绪《唐山县志·奏疏》)
九月二十六日,礼部咨开奉旨,为唐山县城隍特加封号为“昭应”。
唐山县城隍庙的修缮
唐山县城隍庙何时初建,已不可考。
贾天球《增重修城隍庙记》:“伏查此庙,自明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知县孔公改建于兹,载在碑记者,前人之重修数矣。”1486年,唐山知县孔彦雍“改建于兹”。需要注意两点:第一,既然是“改建”,说明原来就有,只不过“建”而有所“改”。第二,“于兹”,说明自成化二十二年“改建”以来,庙址未变。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知县李邦魁做了一个梦,第二天起来一看,城隍庙“两庑拉然有声,一时倾圮,尘埃障天,六曹塑像破碎剥落无余”。(王都《重修城隍庙记》)于是带头捐俸,开始重修。李邦魁去职后张洙继任,工程继续。从一五五五年三月初一,到一五五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历经五年,方才竣工。“金碧炫目,栋宇干霄,视昔而加宏焉”。
重修城隍庙,并未全都“载在碑记”。比如,康熙《唐山县志》记载:“城隍庙,在射圃亭西。邑人签事徐养元重修,生员张慎修等督理。”徐养元重修的这次,就“惜未勒石,以纪颠末”。(光绪《唐山县志·仕迹》)
徐养元究竟什么时候重修城隍庙?光绪《唐山县志·仕迹》记载:“文庙自泜水破城,两庑及启圣、乡贤、名宦、戟门、明伦堂等处俱废,惟先师庙仅存,而攲邪(通“斜”)倾圮,几不知为根本地。公力任之,但功大力微,以故十数年间,庙貌粗成,学宫略具,而公易箦矣。……同时城隍庙亦被冲坏,公率众修之,惜未勒石,以纪颠末。”
“泜水破城”是哪一年?徐养元《重建唐山明伦堂引》中提到,“唐山旧亦有学,自戊子大水后,沦丧殆尽。”明伦堂,是指文庙或学宫的正殿。光绪《唐山县志·学宫》:“皇清顺治五年,泜水冲没,邑人签事徐养元重建。”“戊子”,就是顺治五年,即1648年。
“仕迹”说“十数年间,庙貌粗成,学宫略具”,《重建唐山明伦堂引》说“凡十一年于兹,然庙貌粗具而已”。从1648年到1659年,正好11年。城隍庙应该在这期间修好。
光绪《唐山县志·坛庙》记载:“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重修,邑人卢异凡等督理。”因为没有其他的资料佐证,具体过程不详。
从1659年到1820年,中间相隔160多年,修葺情况,无从查考。
再一次重修是在1841年(道光二十一年)。吴炽昌《增修城隍庙碑记》:“兹因丹青岁久,霜露年侵,栋干庯庩,杗廇(光绪《唐山县志》误作“来廇”)陊剥,遂致皇古之宫将圮,姬王之寝其隤……”
当时知县是徐钧祖,他带头出资,广泛募捐,做好了动工的准备。具体工期,按照吴氏“碑记”的说法,“经始于辛丑(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年五月廿六日,功竣于八月念五日”。
咸丰三年(1853年),“七月十八日,风雨骤至,昼夜不止者七日,河水泛滥,倒塌民房无数”。(光绪《唐山县志·祥异》)“淫雨异常,庙之四面俱水,深数尺,甚至自庙前至县署,几可行舟者两月余”。(光绪《唐山县志·重修城隍庙碑记》)经过两个多月的浸泡,城隍庙的许多建筑,早已摇摇欲坠。太平军气势汹汹而来,擦着城边儿而去,人们虽然感谢城隍爷的护佑之恩,但水灾过后,自顾不暇,有心而无力。
直到第二年,庄稼丰收,社会环境也稳定下来,人们开始募捐动工。自六月初旬开始,至九月十六日落成。邑人邵廷杰和卢焕跑前跑后,所费心力最多。
光绪《唐山县志》所载最后一次修葺城隍庙,是在同治十二年(1873年)。
县志关于城隍庙的倒数第二篇碑记,是《唐山县城隍庙碑记》,虽未署名,但我们可以断定是周乃大撰文。碑记用第一人称写成,里面有“同治丁卯(1867年)秋七月,余摄邑篆”的字样。余,我。摄邑篆,执掌本县知县大印。光绪《唐山县志·名宦》:“周乃大,字健庵,浙江举人,同治丁卯秋摄邑篆。”
碑记有“神在洪武间敕封显佑伯,余牒其事于大府,将奏请加封”。光绪《唐山县志·奏疏》“据唐山县知县周乃大详称,……士民均深寅感,呈请详奏加封等情”。上奏疏者是直隶总督官文,正是“碑记”中所谓“大府”。
两两对照,作者周乃大无疑。
“碑记”落款为:“同治二年岁次癸丑闰六月中浣吉立。”
有点荒谬。
同治二年怎么会记载同治六、七年的事?同治二年是癸亥年,不是“癸丑”年。癸丑年是咸丰三年,更不会记载同治六、七年的事。癸亥和癸丑年都没有“闰六月”。同治十二年倒是有“闰六月”,但该年是癸酉年。
故而,“同治二年”应为“同治十二年(1873年)”,“癸丑”应为“癸酉”。这等错误,一般不会出现在石碑上,应是光绪版县志在抄录或制版的过程中出现了失误。
同治十二年,还有一篇碑记,就是贾天球《增重修城隍庙记》。文中记述了城隍庙增修的原因、过程和结果,表示要将捐资人的姓名刻在碑上。
这一年增修城隍庙,猜测立了三通石碑。周乃大作记一通,闰六月成。贾天球作记(碑阴附捐资者名单)一通,还有一通皇朝加封碑,载有“神之灵应,人之感戴,上官之奏疏,皇朝之徽号”(贾天球《增重修城隍庙记》),大约都是十二月成。
尧山城隍庙亭的来历
作为曾经的县城,尧山的文化底蕴可谓深厚。但从1947年至今,旧貌换新颜的沧桑巨变中,保留下来较为完整的古建筑,除了迎熏门,就是县衙、文庙、城隍庙旧址上的尧山中学院内的城隍庙亭了。
亭呈方形,四角为方形石柱,布瓦歇山顶,五彩如意斗拱。亭子建在一个高台上,有台阶可供上下(近年由于地面抬升,台面已与周围持平)。
网上关于尧山城隍庙亭的来历,语焉不详,甚至有“建于明代”的说法。其实,它和同治七年(1868年)九月二十六日,唐山县城隍受到的特殊加封有关。要知道,为唐山县城隍特加“昭应”封号,在全国范围内,可是独一份!这对当时的唐山县来说,可是一件脸上有光的大事。运作得好,可以稳定人心,增加老百姓的安全感。所以不光要树碑勒石,而且要加盖碑亭。
于是在同治十二年(1873年)重修城隍庙的时候,特意“立皇朝加封碑,并新建碑亭。”(光绪《唐山县志·坛庙》)
现存城隍庙亭就是同治十二年的“新建碑亭”。
何以见得?
第一,与贾天球的“碑记”相吻合。
贾天球《增重修城隍庙记》:“最可观者,大门内新建碑亭一座,中立加封碑碣。高具台阶,崇其柱石,璇题映日,翠瓦排云,重檐画栋,鸟革翚飞,尤足以壮庙貌而焕龙光。”其中“璇题映日”、“翠瓦排云”,引自道光二十二年吴炽昌《增修城隍庙碑记》。可见“璇题映日”云云,拼凑夸饰的成分多于写实。但其中“高具台阶,崇其柱石”,却与现存城隍庙亭的形制高度一致。
现存城隍庙亭的楹联及题款最能说明问题。
现存城隍庙亭除南侧两根石柱上的阳刻楹联外,北边两根石柱上也有一副阴刻楹联:“灵异迭昭消浩劫,祷求频应济群生”。
楹联落有双款:上联右侧为“同治癸酉冬□月”以及“木工许文成,石工刘贵德”。下联左侧为“乙酉拔贡贾天球敬题”。“同治癸酉冬□月”和贾天球《增重修城隍庙记》的落款“大清同治十二年岁次癸酉冬十二月上浣吉旦立”完全吻合,说明现存亭子的落成和碑记中增重修城隍庙是同一时间,很可能就是碑记中提到的“新建碑亭”。
楹联落款,尤其是“同治癸酉冬□月”,风化后几乎无痕,故而多年为人忽视。多亏尧山中学副校长葛强淼细致观察,才进一步丰富了亭子的资料,确定了亭子的修建年代。
同治七年六月,直隶总督官文为唐山县城隍请封奏章有“迭昭灵异”、“祷雨祈晴,久著灵异,又默运神威,潜消浩劫”等语,现存城隍庙亭楹联“灵异迭昭消浩劫,祷求频应济群生”,内容和词语多从奏章中来。而且,这还是一副嵌字联,中间位置,嵌入了皇帝所赐封号“昭应”! 如此“切题”,难道还不能说明,刻有贾天球楹联的现存城隍庙亭,就是当年专门为“加封碑碣”所建的“碑亭”吗?
所以,这座建于1873年的城隍庙亭,准确的叫法应当是“城隍庙碑亭”或者“皇朝加封碑亭”。
作者简介:陈增印,笔名曾殷,河北邢台人。1982年大学毕业,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喜欢读书,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