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望向窗口
文/刘帷
一
父亲老了。时不时,你得更多地留意他的一举一动,生怕一不小心……他曲着膝,驼着背,颤颤巍巍,他现在只能借助四条腿儿的助行器行走。
总是爱回想先前的那些日子,每次陪父亲出去散步,那是一种令人心情舒畅的感觉。喜欢看他那么流连大院里的每一处景观,他总是长时间地看着,不放过每一处细小的变化,总是认为你不明白地向你解释着。后来他需推着四轮小车出去散步,依旧是专注地观察着那些好似陪着他走过春夏秋冬的一切,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但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感觉到那状况是在一步步下着台阶,而且他出去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他的耳朵听不清,又不愿戴助听器,看电视音量放得很大很大,十分吵人,以至于没人敢和他一起看电视。我常在一边暗自嘟哝着:只要你喜欢。
吃饭时他手总是在抖动着,拿不稳筷子,以至于总是把饭菜弄得满桌满地。需带着围裙吃饭了。
他的记忆思维也很退步了,大事小事,经常记错了时间、地点、人物,张冠李戴;关注和认知的范围也在缩小;思考问题也越来越僵硬、片面,让人不可理解。常常会看见他一个人在那里磨叨着什么,有一次我听见:“不去,我不去……”他不想去那儿?
早晨,他程序化地起床,穿衣,去洗脸刷牙,去吃早餐……你可以感觉到他在力求简捷精准。他“雷打不动”地保持着自己的作息习惯。
除了每天早晨看报纸,除了一定的时间段打开电视机看自己喜欢的节目,更多的时候是那种木呆的神情坐在那里,或者透过窗户长时间地向外张望着。只能说是张望,因为距离窗户还有一段距离,他不可能看全了外面的景况,那时,你可以看到他独有的一种表情和眼神。
窗外是自家的小院,一年四季鸟语花香。我知道,小院里的许多树木花草都是父亲亲手栽培的。前些日子,小院内有一棵他亲手买来秧苗栽下的葡萄树,因长势不好,又占地方,母亲说刨了算了,他说什么也不让刨,直愣愣地瞪着眼睛,执拗地实在太过分了,放到以前是绝不会发生的。现在,他就是那样每天用让人不可捉摸的目光,透过窗户看着、守着他的小院。
傍晚,看完新闻联播,他的心突然收紧,得去睡觉了,但他总是恋恋不舍。好在他的睡眠还好,安顿好父亲睡下后,我的心里总是这句话:明天见,父亲。
二
父亲又住院了。父亲患有多种疾病,确切地说,应该是老年退行性疾病,他必须隔一段时间就得住进医院接受治疗。回想一下这两年,你能很直观地感受到他的身体一天天地衰老退变,身体的各器官都在加速退化。经检查,他血管粥样硬化严重,心肺功能不好,脑腔梗、萎缩……
没有了在家的自由自在,一切都局限在小小的病房里。在家时,以前每天他看报纸,看电视,看每一个进进出出的人,看窗外小鸟啄食他的葡萄……而现在多数时间他是躺在床上接受输液治疗,且窗外是错落的楼群与空旷的天空。那台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现在成了他向外张望的唯一的“窗口”。庆幸的是,他的眼睛还好好地听着他的使唤,准确地说,是那只右眼。他的双眼都曾做过白内障手术,但仅右眼做成功了,另一只眼依旧模糊不清。可惜的是,怕影响别人,电视的音量不能开得太大,本来就不好的耳朵现在就什么也听不清了。电视的图像也不好,他又跟不上电视字幕显现的节奏,实际上,他只是在那里似懂非懂地,浏览着那些快速移动、变换着的,色彩迷幻的画面。
父亲越来越不愿说话了,问他想吃点什么?怎样做才能更舒服些?他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没有言语。他的情绪也愈发不好,总是拉个脸,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医生一来就总是这一句:“什么时候出院啊?”他接受不了这些,不习惯这里的一切。他本就是一个倔强的人,又不甘心于现在的状况,但心里想的与实际上的衰弱反差在逐渐增大,他更加固执了。现在,他不愿意的,你就不能强求他,或采用迂回战术,或者是谎言以对。他没有好脸色,服侍他的人怎能有好脸色呢?摩擦、矛盾逐渐显现,生气翻脸的事常有发生。感觉父亲离我们越来越远了,父亲再也不像以前的父亲了。
我的心情也颓丧到了极点。父亲现在许多方面都不能再和我们同步,处处都需要照顾了。不要总是埋怨又埋怨,忍让是可以做到的,想尽办法让父亲能够好起来;然而,当这一切都是徒劳时,伴随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无奈和无法驱散的隐痛。难道就这样看着父亲一点点的衰败下去?一种担心,一种不祥的预感时常向我袭来,我开始奋力抵挡着。
每天晚上离开病房时,总是依依不舍,总是心情沉重地离开。
三
不过有一种情况总让人感到是例外。那就是每天早晨,当我愁眉紧锁地推开病房的门,你看向他时,他也看向了你。尽管父亲斜靠在那里,或许他又经历了一夜的不很充分的睡眠,但那投射过来的目光,顿然使你心生暖流,紧绷着的心也马上松弛下来。那是一双一如既往目光炯炯的眼睛,那眼神中没有祈求,更没有哀伤。那眼神也不容你忧心忡忡,更不容你的思想走向灰暗阴冷的角落。
病情趋好的时候,我便将父亲从床上扶下来,坐在椅子上,这样他能轻松、舒服地看电视。打开电视机,就像在为父亲打开窗子,顿时,他就聚起精神,用他那唯一的,翻新过的右眼望向“窗口”,“贪婪”地看着,忘了自我似的地看起来。
父亲最爱看体育频道的节目。尤其是一些国际大赛,每当中国队输球时,他总是叹息着说,又输了又输了;而当中国队赢球时,他会高兴地笑出声来。记得那次和父亲一起看冬奥运会开幕式,父亲看得很有兴致,过了晚八点半还不去睡觉,说非要看到中国队出场,中国队出场时,他是那么认真地看着,脸上涌现着快慰的笑意。
每逢电视中播放战争题材的老电影时,父亲的眼睛就又亮了起来。这时你会发现,那眼神中更多的是在流露着什么。父亲对新近发生的事情都不很容易记住,唯独那些久远的经历,他记忆犹新。每当聊起那些往事,他都会精神一振,高兴地侃侃而谈,仿佛他正在那个年月里,眼中浮动着一幅幅激动人心的战争场面。最让他不能忘怀的是解放战争时期他亲身经历的“清风店战役”和“新保安战役”。清风店战役是晋察冀野战军在今河北省定州市以北地区歼灭国民党军的一次运动歼灭战。为了赶在敌人之前到达清风店,野战军各部(队)昼夜行军,全体指战员不顾一切伤亡、消耗、疲劳,向南疾进,经过一昼夜强行军120多公里赶到清风店,强占了先机。经三昼夜激战,全歼敌人,取得了战役的彻底胜利。此次战役给华北敌军以沉重打击,为日后夺取华北重镇石家庄创造了有利条件。这一战役的整个过程父亲都历历在目。新保安,北京与张家口之间的一座小城,是平张公路、铁路的咽喉。1948年,华北军区杨得志兵团(部队)奉命追击傅作义的王牌35军,誓将该军拦截于北平城外的新保安,使敌人成了“瓮中之鳖”“笼中之鸟”,最终全歼守敌,这就是著名的新保安战役。战场的惨烈,隆隆的炮声,好像仍在父亲的眼前闪现,在耳边萦绕,讲起战役中的动人故事,父亲也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新保安战役是平津战役第一仗,新保安战役告捷,怀来县全境解放,(为)平津战役拉开了序幕。北平和平解放后,父亲加入了整编傅作义部队的任务中,同部队一起进驻了北平。
而最让父亲津津乐道的,还要数天安门广场上,父亲亲历了的开国大典阅兵的宏大场面。父亲所在营不是受阅部队,只是(作为)观礼部队,当时还没有观礼台,作为连指导员的父亲带队就站在现劳动人民文化宫前面偏西一点的位置。他亲耳听见了毛泽东主席向全世界发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的庄严宣告,看见了毛泽东主席挥舞手臂向受阅部队频频致意的精彩瞬间,见证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伟大历史时刻。
这样的时候也是我最感轻松、愉快的时候,因为父亲还是父亲,不是病人。这样的时候父亲眼中闪烁着光芒,眼神坚定而有力,流露出的是只有从艰苦岁月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才具有的信心与勇气;在和平年代兢兢业业工作并多次立功受奖的人才有的荣光与骄傲。这才是我的父亲,我可敬可爱的父亲。我开始暗暗地自责,为什么不能再体贴再耐心一点?我懊悔自己那些失态的表现,我不应该有任何理由去埋怨父亲,一定要尽心尽力地照顾好父亲。
夜晚再次来临。陪父亲看完他喜爱的电视节目后,扶他上床,慢慢地躺下,昏暗的灯光下,那样子安然且凝重。望着父亲满头的白发,苍老消瘦脸颊,我默默祈祷着,祈祷他快快进入梦乡,但愿那是一个美好的梦境,迎来一个美好的明天。
父亲闭上了眼睛,安静地睡去了,忽然间,在我的眼前,有一扇窗户在慢慢的打开,阳光顿然充满了我的双眸,望向窗口,一座花园出现在眼前。花园中的花草树木都在生机勃勃地生长着,一切都是那么精心、完美。我真想知道那园丁是谁,他在哪里?耳边传来的是父亲洪亮的声音,那是在告诫他的儿孙们:要满腔热情地生活,脚踏实地地做事,勤恳敬业地工作,让自己的工作像那满园的秀色五彩斑斓、硕果累累。
我回过头来,目光再次望向父亲,在心中暗暗地说,谢谢父亲!

作者简介:
刘帷,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