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乸湖情思
紫荆花又开了,我流涟在它的芳菲里,痴痴地寻觅,总希望白里透红的繁花之间,突然冒出那张甜甜的笑靥。可是,现实很失望,尽管众里寻她千百度,那张笑靥始终没有出现。我甚至有点儿恨,紫荆花仙为什么不开我一个玩笑,在那绚丽的枝头忽闪一下给我一个幻影,我好潜入花丛,去追寻我那已经植入了灵魂的思念……
1970年的中秋节是一个没有月亮暗夜。这一夜,军民大堤正在合龙,可是天公并不作美,突然之间来了暴风雨。一时间闪电雷鸣,暴雨如注。老天似乎崩掉了,雨水倒下来一般地冲刷着新堤,汹涌的战士和民众呼喊着“人定胜天”的口号扛着沙包冲向堵口,却一个个被暴风雨击打得东倒西斜。狂风掀起的恶浪像饿疯了的群狮,卷起狂涛咆哮着倒灌海湾,任沙包如雨点般砸进堵口,也无法阻止激流的疯狂,一瞬间就被卷得无影无踪,决堤的危险卒然到来。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我和战友们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歌曲,手挽手跳进了激流,力图用血肉之躯去阻挡狂浪,赢得堵口的胜利。
可是慢慢地,我的体力开始不支,激流将我从战友们的臂弯里撕开,甩进了大海!
起初,我奋力搏击,努力向岸边游去。可是,死神却拽住我的身体,强力把我推向深渊。我毫无办法,只好随波逐流,保存体力等待营救。
黑黝黝的海面一片死寂,我浑身上下冷嗖嗖地起着鸡皮疙瘩,凭着仅存的一点体力仰泳着,昏昏沉沉地随着海浪起伏,时不时睁一下眼睛望望天上的星星,心想我大概要光荣了。
正在这时个,突然间我感觉到身体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然后就有一股力量拽着我,向着一个方向漂去……
我是在大半夜里被一阵“嘎嘎嘎”的杂叫声唤醒的。
昏黄的三角灯下,我睁了一下疲惫的眼皮,看见我的周围竟然是一群“嘎嘎嘎”叫着的鸭子,忽然之间我觉得我自己还活着,为了证明我的这个感觉,我试着要翻个身子。
但是很快,我被一双轻柔的手按住了:“别动,别动!”
我努力把眼睛睁大。终于发现端着盛有汤水大碗站在我面前的是位姑娘,苗条的身段儿紧紧地裹在似乎还有点水湿的粗布衣服里,一个补丁一个补丁混着半干不湿的泥水,花一样地打扮着她的青春年华,一双好看的马尾辫搭至胸前,分明有点紧张的羞涩,使她平添了几分妩媚。
我再也躺不住了,挣扎着坐起来。
姑娘生怕我发生什么意外而显得有点慌乱,赶快把我扶进怀里:“解放军同志,你在水里泡几个钟头了,身体现在还很虚弱,快躺下吧,来,喝点鸭子汤……”
我无法抵御姑娘的深情,一股热泪涌出了眼眶,人民战士人民爱啊,我听话地躺到了她的怀里,任她的体温款款地温熙我的心灵。我木然地望着他,像在欣赏一幅画,任她一勺勺地喂我,慢慢恢复我的元气。原来,昨天晚上我被激流冲进大海里,是这位在大海边养鸭子的明月姑娘把我救了回来,帮我捡回了一条命。
第二天,怕部队到处找我影响不好,明月姑娘扶着身体还十分虚弱的我,一步步艰难地走回了部队,直到我住进了病房。
在我住院的日子里,明月姑娘每天都会来看我,痴痴地坐在我的床头,听我说部队的故事,久久舍不得离去,饱含深情的眼神里充满着景仰的憧憬。
这个时候我十分明白,明月姑娘已经对我产生了恋情。每每的这个时刻,我的心情总是无法平静,面对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我无法拒绝她的温情。但是,我又十分清楚,毕竟我是个军人,军纪和军规的约束,我不能踩踏那条红线。我终于陷入了痛苦的煎熬!
明月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来看我,她那火热的眼神几乎要把我融化。我的内心感到了深深的自责,人家舍生忘死给了我新生,我却是这样的麻木!我无数遍地问我自己,我的这一生还能遇上这么好的姑娘吗?我能这样麻木下去吗?于是,每每她恋恋不舍地离去的时候,我总是望着她的背影失神,她的倩影再也不能从我的脑海中抹去。
出院之后我终于不顾一切地跑到总务处,领了6个月的津贴,向连长请了一个假,跑到赤坎的自由市场上换了几尺布票,给她做了一身新衣服。
明月姑娘真是太高兴了,新衣服做好之后不待回家,找个偏僻的地方立马就给换上,穿好之后出现在我的面前:“好看吗?”
我一下子傻呆了,换了新装的她竟然是那么地迷人。还有比这更好看的姑娘吗?匀称的形体结实而不失柔润,那花格子衬衫套在她身上勾勒出来的线条真是太优美了,浑身上下的青春信息颤动着,那凤眼、那柳眉,那樱唇,那腮子边上的小酒窝,配上那张甜甜的笑靥,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件,简直就是按着最美的标准画出来的,特别是她的回眸一笑,特具勾人心魄的力量!
她看着我的那副熊样乐坏了,开怀大笑着钻进了盛开着的紫荆花丛中,一转眼儿就不见了踪影。
当守在我身边的姑娘突然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我骤然产生了一种心被掏空了的失落。我不顾一切地钻进紫荆花丛,呼唤着她的名字“明月姑娘!明月姑娘……”
突然,花丛的另一头露出了她那张甜甜的笑靥:“在这呢!”
我像被电击了一般的亢奋,丢魂失魄地冲了过去,却冷不防被她从背后抱住,用幽怨的眼光看着我:“你……能不能不叫我姑娘?”
“我……叫你什么呢?”
她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明月……”
我有点抖,但还是叫了:“明月……”
当“明月”这个名字从我的口中流出的一刹那,我们都晕倒在了彼此的怀抱里。我们相拥着,久久没有言语。
明月从我的怀抱中抽出身来:“能给我弄几块香皂吗?”
“香皂?”
“对,我整天跟鸭子打交道,浑身都是鸭子味。”
我乐着把她搂得更紧了:“不,我就喜欢你身上的鸭子味!”
接下来,我和明月浪漫的爱情故事并没有能够持续多久,很快就发生了可怕的逆转。
那一天,连长突然找到我,二话没话就让我卷上背包上了军车。
我想这下子完了,我和明月的故事肯定穿帮了。
连长眼勾勾地盯着前方什么也没说。我奇怪地顺着连长的视线看去,前边的景色把我看得三魂七魄都出了窍。只见明月一手扶在木麻黄树上,一手不停地抹着眼泪。
军车开了过去。当车子从她身边经过的一刹那,明月猛地抬头望了望军车,我看见,那双妩媚的凤眼虽然有点迷蒙,泪水却是那么的晶莹!
我实在不能承受如此残酷的分手,不顾一切地擂着车窗大喊:“明月……明月……”
连长绷着老脸冷冷地看着我,至于他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就听不进去,却可劲地盯着军车的后视镜,看着明月失魂落魄地跟在军车的后边拼命地跑着,跑着,跑着……渐渐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然后蒙住双眼,掩住那汹涌而出的泪泉……
就这样,我被调离湛江,回到了省军区。连长走的时候告诫我:“小子,别做梦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记住,从此之后不能跟她通信,不能再打听她的消息,再玩的话,你真会玩完的!”
我想,连长你什么东西,什么玩完?这么好的姑娘爱上你,你会怎么样?我不怕,老子这一生就爱她,爱定了!是的,连长你说的没错,军队有军纪,我不能犯。但是,你也得给我记住了,大不了三五年,老子退伍了还回湛江来,找她!什么不能写信,我才不信你那个邪,军队没有这规定,军人不准搞对象!
那一夜我无法入眠,像个痴人一样眼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出神,眼前晃动着的,全是明月那张甜甜的笑靥,嗅觉器官里,全是她身上的鸭子味!
情感的煎熬令我辗转反侧,我决定给她写信。
怕影响战友们休息,我趴在军毯里,用手电简照明,用我出泪的心泉通过笔端的汩汩流淌向她诉说,诉说我的思念,诉说我的愁肠,整夜整夜,直到窗户里照进了黎明的曙光。
可是,第二天我才真正的懵了,这信寄哪儿呢?通信地址我不知道啊,这可真的坏事了!我甚至想过,能不能通过湛江的战友找她呢?可是,一想到连长的那张老脸,我就没了那个勇气,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害了战友!
我绝望了。军籍在身,不能通讯,伊甸园已经遥不可及,我的情感空间剩下的,只有思念的空壳。可是,我仍然愿意活在这个虚幻的空间里。于是,我开始无休止的写信。每天,我都会把思念写进信笺,然后压进皮箱,心想苦就苦三年吧,退伍后我就背着箱装的信笺回到湛江,我宁愿相信,明月还在等我,因为,她是我生命的救赎。
可是,命运又一次无情地摧毁着我的信念。
1972年,我随部队到地方支左,在一次学生间的武斗中,我冲进即将被攻占的学生工事里,救出了美女大学生芳。
芳对我感激涕零,并且迅速把她的感恩上升到爱情的高度,对我展开疯狂的追求,以她的憧憬画出了我们共同生活的理想蓝图。可是,我拒绝了芳的爱意,对她的保护是我对职责的义务践行,我的情感不可能接受人生的第二次寄托,我把我的情路毫无保留地向她坦陈。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此举却一下子点爆了他的妒火。芳竟然求爱不成心生恨,以强奸罪一纸诉状将我告至部队。在那样一个年代,没有DNA的检测也不需要DNA检测,我被判了二十年徒刑送进了劳改场!
写不完的辛酸,道不完的苦楚。岁月流走了我的青春,剥夺了我的年华,唯一没有摧毁的,是我的思念──已经植入了灵魂的思念!当我服完二十年的徒刑之后,我什么也没想,家也不回,背着我的几大箱情信径直就回到了湛江,我相信,以湛江之大,我是可以找到明月的。
阔别二十多年回到湛江,港湾已经今非昔比。我沿着军民大堤走进昔日的调顺岛,站在石板铺就的老鱼街码头往赤坎眺望,昔日的鸭乸港成了今天的鸭乸湖。但见天蓝水碧,云淡风清,八千多亩湖面烟波浩沙淼,微波潋滟,近处锦鳞逐戏,远处水鸟翔集,风光煞是旖旎,蕴满诗意。西岸湖边,成排的木麻黄组成防风林沿湖立哨,保护着它背后城市的安宁。湖边,零零散散,有农家在放鸭,时不时传来“嘎嘎嘎嘎”的鸭叫声。
我很兴奋,有人放鸭就能找到明月!于是,我把放鸭人当做明月的娘家人搜寻,开始沿着湖边寻找,可是几个月过去了,明月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信息也没有。带来的钱很快用光了,我赶快用剩下来的一点钱买了一辆三轮车,到码头上给人家当运输工,住到调顺岛打持久战,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时间,扩大寻找范围,一个一个鸭寮地探视,一个业主一个业地询问,一条线索一条线索地搜集,一个地点一个地点地走访,所有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可是,十分失望,就是没有明月的任何信息。
一晃十年过去,鸭乸湖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湖岸的木麻黄退役了,耸起了高楼林立的现代化新城,海湾大桥、金沙湾、观海长廊、渔港公园、滨湖公园的建设,使鸭乸湖变成了城市休闲的观光湖,从而结束了鸭乸湖养鸭的历史。
随着养鸭户的最后迁走,我成了鸭乸湖纯粹孤独的精神守护。
明月,你知道吗?清晨,我到这里看湖,望水天一色,飘飘渺渺,枭枭娜娜,那是我们爱情的写照,凄美却有十分神韵;傍晚,我到这里散步,赏万片波光粼粼,五光十色,微波潋滟,那是我们爱情的记忆,青春而且充满活力;夜晚,我在这里流涟,迷失于万家灯火的璀璨。富丽堂皇,眩目虚幻,那是我们爱情的迷惘。我们曾经追求,我们曾经奋斗,但是,结果却是这样的狼狈不堪。然而,我愿意守住这份凄凉,因为鸭乸湖,那是我们铸造爱情的地方。
时间到了2013年中秋节,仔细算来,我的鸭乸湖守望已经过了二十年。每年的这一天,从黄昏到天亮,我都会依时坐到鸭乸湖的沙滩上,望着天上的明月,想念着我心中的明月,用已经没有眼泪的思念奠祭我们的爱情。人生易老天难老啊,当年的毛头小子已经到了垂暮之年,我心中的明月,你还好吗?相见已经是奢望,看来我只能守在我们的爱情圣地鸭乸湖畔了却余生了。
忽然,冥冥的思念中,我被一群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人抓贼一样的逮住了。当我挣脱他们的时候定睛一看,顿时吓呆了,皎洁的月光下一个个依稀熟悉的面孔,卫东、文革、红兵……还有那个高个子,那不是我们的老连长吗?妈呀,我这不是在梦中吧。
老连长在我的胸脯上重重地打了一拳:“好家伙,你让我们找得好惨啊!”
我顿时泪流如注,扑进老连长的怀中放声大哭。
老连长推了我一把:“哭什么哭,还男人呢,快看看,那是谁?”
我循着老连长的指向望去,银月掩映在洁白的沙滩上,明月像一尊女神塑像般地竖在那里,眼眶里溢满闪烁的泪光。
我一个箭步冲到她的跟前哭喊着:“明月,明月啊……”
原来,解放前的调顺岛是童养媳们的逃难之地,明月的母亲在怀上了她之后也逃到了这里,明月出生之后,母子俩相依为命。后来母亲突然病故,明月就成了孤儿,倔强的她选择了在鸭乸湖边放鸭为生。当我事发走后,明月抱定我退伍之后一定会来找她的信念,在鸭乸湖边苦苦等了我十个年头。她流干了眼泪,却斩不断思愁,竟然跑到我的家乡——粤北山区的县城里当了扫大街的临时工,发誓一定要抓住我这个负心贼。没想到阴差阳错两茫茫,两人各自都在自己心灵的圣地中苦苦地煎熬着。直到我的战友们为了纪念鸭乸港军垦四十年聚会到粤北找我,却意外地遇到了明月。战友们深深地为明月的痴情感动,据此推断我也是个情痴,进而肯定我一定会在鸭乸湖畔苦苦地守望,结果把我抓了个正着。
那天晚上,十几个老战友为我和明月的重逢,在鸭乸湖的沙滩上举行了热烈的祝贺仪式,大家整立队列,向着远处的军民大堤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明月辉映下的战友们,一个个把心中的激情顿时化做了深情的泪花。
啊,鸭乸湖,您是我们心中的圣湖!
坡正湾之恋
每年暑假,我总会伫立窗前,望着飞过紫禁城的鸽群,听着它们远去的哨声神不守舍,思绪又回到了那片魂牵梦绕的地方,那里有我和妻子共同的惦记......茅草房还在吗?鸟床还在吗?还有那片赤兰树的林子......
我们的初恋,是从我的家乡,广东省雷州市客路镇坡正湾的鹭鸟家园开始的。
那一年我们读大三,都在为毕业论文做准备。怀着浓重亲情的眷恋,我从北京回到了坡正湾。
那一天黄昏,我沐浴着习习斜阳透过林梢投进来的万道霞光,端详着树上的一窝鹭鸟。这是多么可爱一的家子:几只羽毛未丰的小鹭在窝里头嬉戏着,时不时引颈争鸣。鸟窝上方的那只雌鹭,瓦蓝的冠顶,细长的颈脖,鹅黄的喙嘴,配上浑身雪白的羽毛,是那么的庄严,琉璃般的明眸警惕着,翘身守望。突然,传来一阵长长的鸣唱。雌鸟颤了一下,发出一声悦耳的回鸣,展开双翅飞出了林梢。
我追循鹭鸟的身影遥视,天空突然喧嚣了起来,金黄色的天幕中百鸟翱翔,它们盘旋着、俯冲着、升腾着。树冠上白花花地压满枝头的族亲们欢呼着、鸣叫着倏地冲天飞起,成双成对,舞姿蹁跹。
熟习鸟性的我,预感到一幕感天动地的亲情之歌即将奏响,赶快端起相机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雌鸟飞回来了,伴着它的,是一只健美的雄鹭。它们在自己的窝边鸣唱着、飞舞着。而窝里头的雏鹭们则欢叫着,张大它们那黄黄的喙嘴,争先恐后地拱推着,攀爬到窝子的缘边,等待着父亲反刍出来的美餐。
我压住相机的快门,随时准备着按下去。
镜头里的雄鹭终于叼着反刍出来的小鱼出现在了窝旁,将鱼儿送给它的孩子们。然而,就在父亲的长喙即将与孩子们的黄喙接触的一刹那,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由于推挤,一只雏鸟掉出了窝外,两只白鹭在枝头吓得“呱呱”地鸣叫!
就在此时,随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林子的小路上急急驶来一辆牛车,一位时尚的女孩子正为驾驶牛车的好奇而笑得前俯后仰,而小鹭正好就掉在牛车的前方路上!
鸟儿在路上挣扎着,牛车像疯了的一般冲来。
不好!牛车不停,小鹭将葬身车轮底下!我扔下相机,急呼着“停车,停车,快停车!”,一面奋不顾身地迎着牛车冲了上去,终于抢在牛车即将碾上小鹭的一刹那,我扭转了牛头。
鸟儿得救了,我却被牛车撞伤了。与妻子的初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惊心动魄,却又诗情画意。
之后,我们沐浴在晨光的清辉里瞻视白鹭出林。
我们徜徉在长满红树林的海边观察白鹭觅食。
我们沉浸在金色的黄昏中欣赏着百鸟归巢。
我们相偎在宁静的月夜里,听我讲述家乡的故事:
七十多年前吧,有一天黄昏,我的祖父扛着犁锄,赶着水牛走在收工回来的路上,他觉得口渴,就到小水潭边去喝水。可是,当他用双手捧起水来的时候,突然,他听到了有人在呻吟。
祖父吃了一惊,散漏了手中的潭水,循声找去,赫然发现一个老妇倒卧在地,身边散落着一个破筐,一只破碗,还有一支拐杖。
祖父慌慌张张地摇动着老妇,她没有反应,只见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这人是饿昏了,不救,她很快会死掉!祖父想着,急急忙忙地把她背起来,撇下犁锄和水牛,慌不择路地往家里赶。
老祖父把乞妇放床上,招呼老祖母给她喝水,然后走东家窜西家,为老乞妇化缘米粟。
家乡虽然穷苦,可是人心善啊。乡亲们听说祖父救回了一个乞妇,一个个都赶到我们家里来,东家送来一把米,西家送来一把粟,终于把老妇从死亡的边缘上救了回来。
老妇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出村的那天,她葡伏在乡亲们的面前,瘦骨嶙峋的身子弱不禁风地长跪不起。
这怎么行啊,就她这副身子骨,如果离开,非饿死他乡不可!
祖父和大家商议着把她留下来,在村边的林子里居住,让她给乡亲们看孩子吧,反正白天大人下地,孩子得有个人管。
祖父的建议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同,大家齐心协力,很快就为老妇搭了一间简陋的房子。打那以后,小林子便有了生气。
顽皮的小孩子们在林子里打闹着,追逐着。老妇人急了,冲着孩子们喊:“回来,孩子们,我教你们唱歌!”
透过缕缕阳光的树影下,老妇在教孩子们唱雷歌。
雷歌在透过缕缕阳光的林子里飘溢:“雨仔下下下泱泱,侬去书房坐书窗,先生会教侬会拾,大姐送饭去书房......”
歌声中,孩子们围在老妇人的身边,有的躺在老妇人的怀抱里,享受着她那脉脉的温情。
我的父辈们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老妇人成了我们村里的福星:自从她的到来,大人们便有了依赖,每天下田总要把孩子送来,嘱托给她,心中就有了安定。孩子们更是有了欢乐,林子里整天充满着笑声。她那满头的白发,就是孩子们慈祥的召唤,孩子们从此无病无灾,健康地成长。
有一天,孩子们在林子里捡到一只受伤的了鹭鸟:“奶奶,一只鸟,鸟......”
白鹭鸟在孩子们的捉弄下扑愣着,挣扎着。
老妇人急了,赶紧接过受伤的鹭鸟,抚摸着它受伤的躯体。
这是一只断了翅膀的白鹭,洁白的羽毛就像老妇的白发一样好看。
在老妇人温存的抚摸中,白鹭不再挣扎,它安静了下来,眼睛看着老妇人,哀婉地似乎倾诉着什么。
老妇把白鹭抱回屋里,轻轻地擦去它翅膀上的血迹,敷上草药,用布条给它包扎好伤口,然后把它放到床上,心疼地凝视着它。
白鹭怯生生站在床上,温情地和老妇人对视着。
老妇人向围在身边的孩子们说:“快去抓几只蚂蚱回来,它饿了!”
孩子们“哄”地一声全都跑了出去。
老妇每天把孩子们捉回来的蚂蚱给白鹭喂食,经过十几天的疗养,它的身子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开始,它在林地里试飞着,终于有一天,它在老妇人和孩子们的目光中飞了起来,它久久地盘旋着不愿离去,最后,竟然飞了回来,停在老妇手上。
老妇爱怜地抚摸着白鹭,剪来一丝红布细心地缠套在到白鹭的足趾上,然后再抱着它到林子里放飞,白鹭飞起来了,可是它还是没有飞走,停在了茅屋上方的树杈上鸣叫着,老半天才恋恋不舍地飞上了蓝天。
谁也没有想到,过了几天,天空上传来了鸟群的鸣唱,那只脚上缠着红丝布的白鹭领着一群同伴在林子上空盘旋,雪白雪白的一大片,最后,它们便在老妇人的茅屋上方的树上搭窝栖息了下来。
孩子们每天与鸟相伴,生活中又有了新的欢乐。我的父老乡亲们视鹭鸟为老妇邀来的天外客人,因为它们的到来,使原本寂静的林子充满了生气。
妻子躺在我的怀抱里,深情的眼睛注视着我,显然,她被我父辈们的故事感动了。我抚摸着妻子的柔发,继续着我的故事。
后来,老妇去世了,鹭鸟便年复一年地栖息了下来。我的父老乡亲们把鹭鸟当做老妇的化身,神一般的保护着,不许任何人对鹭鸟有丝毫的伤害。儿时的记忆里,为了鹭鸟,父亲曾经重重地打伤了我娘。
五岁的那一年吧,我出了一次麻疹,好重啊,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十二天,疹子才收了回去,我病得只剩下了骨头架子,身体虚弱得不行。
我娘跟父亲说,孩子得补补身子,要不,将来怕是长不大。
父亲说,没办法呀,家里这么穷。
我娘没有说话,却把眼睛瞄到了屋角里一个很大的鸟笼子上。
鸟笼子里装的,是父亲从林子里把被台风刮到地上的鸟儿捡回家里“休养”的,待鸟儿的身体强壮了又要放回林子里的,我家当时正好收留有几只受伤的鹭鸟。
父亲说,你想打鸟的主意?那不行,你绝对不能动!
儿是娘的心头肉啊,看着我躺在床上瘦骨怜丁的样子,我娘泪流满脸。望着笼子里正在康复的鸟儿,她好象找到了希望,趁着父亲走出家门的时候,突然朝鸟儿跪下,重重地嗑了几个响头,然后颤巍着从里边捉出一只,偷偷地把它杀了,给我煲汤吃。
等到父亲从地里回来,见到如此情景,不容分说,一下子就把我的汤碗掀翻了,没等解释,一个巴掌打过来,打得我娘捂着脸直哭。
“娘!”我撕心裂肺地从床上爬下来,抱着我娘哭喊着。
看着抱成一团的我和娘,父亲好悔呀。我怎么打人了呢?他一巴掌打到了自己的脸上,泪水浸满了双眼,三步两步跑出了家门,奔进林子里,在老妇人的房址前默默地低下头来,任那愧疚的泪水流啊流的,木头人一般栽在那里,祈求那已经远去的灵魂宽恕,为那死去的鸟儿默哀,直到夕阳西下,夜幕低垂。
直到我长大,直到我上了大学,这事一直深深地影响着村里的晚辈们。
清晨,我们赶着牛车下田,鸟儿便迎着朝阳飞出,傍晚,当我们踏着夕阳收获,鹭鸟便伴着黄昏归巢,我们相互厮守着,厮守着我们共同的家园。
鹭鸟是十分有灵性的动物,每年的清明节前夕,打前站的鹭鸟一定会准时归来,零零星星地在林子的上空盘旋,似在寻找老妇人的魂归之处。最后的结局令人吃惊──首批回来的鹭鸟一定会把窝子搭在老妇人曾经居住过的茅屋旧址上方!
我和妻子站在老妇茅屋的旧址之处凭吊,早已坍塌的屋子旧处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新旧烛梗、香骨,还有新上的香火,显然,老妇已经成了人们心目中的鹭神。抬头望去,密密匝匝的树枝上,新旧鸟巢迭累,我不禁悚然,难道冥冥上苍真有心灵的呼应?我不得其解,但是至少,我感受到了一种情感的寄托!
那一年,母亲已经去世,我又上了大学,父亲一个人住在家里。老人每天所做的工作,除了下田,就是到林子里转,看看有没有掉下来的鸟蛋,捡起来放到树上去,如果有小鸟掉了下来,他会把小鸟带回家给它疗伤。
父亲的住房很窄,几个平方米的房间里放一张床,门口边上放一些饭具,里边就再也没有什么空间了。父亲却在这狭小空间的角落里用竹子搭了一张“鸟床”,当我和妻子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老人正在给床上的鸟儿喂食。
父亲楞了一下,看着我们,很是有点尴尬。
我和妻子有点眼热,强忍着泪水,无言地打量着那张寄托着老人无限情愫的“鸟床”。
怕老鼠的袭扰吧,鸟床离地三尺,周边空着,上下左右没有可供攀缘的支物,几根竹子嵌进墙里支起一张竹蔑,几只伤鸟依偎在一起,睡得悠而闲哉。
鸟床的下方铺有一层新鲜的草本植物。我信手抓起一些闻了闻,挺香的,原来是一些野卜荷、土藿香之类的中草药,我回头问父亲。
父亲说,那些中草药放在床底下可以预防鸟病。
我们愕然,面对苍老的父亲,我和妻子肃然起敬,父亲,您太伟大了!问世间情为何物,您不是给我们的做出最好的答案了吗!
那段日子,我和妻子过得刻骨铭心,回到北京以后,我们的论文《鹭鸟的家园》通过了答辩。天造地设般地,我们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这一次回乡,心情更觉沉重。
当我们倾心相爱的时候,家乡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片的森林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翠绿平坦的田园、楼群耸立的村庄和207国道的喧嚣。在家乡这方30亩左右的林子,仅存的一片绿洲吧,我们的鹭鸟家园还能书写她梦幻般的神话吗?
可喜的是,回来之后,担忧已经被现实抹去,我们看到的,是鸟儿们的娱乐升平:几千只鹭鸟在这里自由自在地尽情嬉戏,无忧无虑地生儿育女,年复一年地繁衍生息,演绎着生命乐园的绝唱......
父亲已经故去,家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活的摆设,当年父亲睡床的位置已经布置成鸟床,虽然空荡荡的,暂时还没有鸟儿居住,但是,透过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我们发现,床底下铺上去的野卜荷、土藿香新鲜地依然吐着芳香。
漫步于鹭鸟的家园,我们发现,林子扩大了,乡亲们锄去了甘蔗、花生,种上能让鸟儿栖息的一些南方特殊树种,如“榕树”、“赤兰”、“甜脾”等,将鹭鸟家园的保护面积扩大到60多亩,保护圈的外围围上了栅栏。
随着新农村建设,家乡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一条硬底化水泥大道环村而建,村民们生怕汹涌而来的旅游车辆惊扰了鸟儿们的清梦,他们在入村的道口上预留了停车场,两百米的路程吧,走过去人鸟相安,自然和谐,为了鹭鸟家园的长治久安,乡亲们未雨绸缪,想得很远很远。
故乡之行,我和妻子心里头充满了无限的宽慰。自然生态的破坏,使得鸟儿的生命环境面临恶变,然而,鹭鸟和我的父老乡亲们却依然如故地厮守在这失去了宁静的家园里,除了爱心的依恋,我们没有更多的解释。我们深信,只要我们一如既往地挚心关爱它们,人类能够生存,鸟类──我们的朋友也就一定能够生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