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嫂如母
大嫂年过八十五,个子不高,皮肤黝黑,水灵大眼,一头短发,一生勤俭,风里来雨里去,长满皱纹的脸上,写着她嫁到康家的岁月沧桑和劳累。
那年,我好不容易考上高中,家境贫寒,又缺劳力,大哥叫我回乡务农。眼看着升学梦成了气泡,我的内心一片茫然。好在刚过门不久的大嫂很有见地,她发声支持我:“康家风水好,好不容易出个高中生,哪有不支持小叔读书的理呢?再说,外人还以为是大嫂在作梗呢!”因这事,她和大哥第一次闹起不愉快,几天不说话。
大嫂说话像铁板上钉钉,实打实。农活犁耙播(插秧),约定俗成是男人干的体力活,她却巾帼不让须眉,起早贪黑下田,一身泥一身汗,驾牛扶犁掌耙从头学。她说:“我就不信男人能干的,女人就干不了。”
正当我安心坐在教室里上课时,老家传来消息。那天大嫂驾驭的是一头犟公牛,刚给它套上犁具,柔声吆喝,公牛不屑一顾,猛地一蹭,挣脱套绳狂奔起来。大嫂吓得被牛拖着走,在烂泥田里打滚成了泥人,左手臂还被擦破,流血不止。她没有退缩,拿汗巾扎住伤口,用颤抖的手再套上牛轭,拽住牛绳,提起犁手把满载负荷,让公牛感受到欺负女耙手的滋味。
我的眼眶充盈着泪珠,看黑板上的板书也模糊了。听说父母劝她,邻里劝她,女伴一起劝她,“你就别折腾了”。她摇摇头说:“不行,人活一口气,开弓就没有回头箭。”男人独霸天下的农活终于被大嫂学到手了,生产队社员一致举手通过,她被列入满10个工分的头等劳力。
我的父母老了,小弟成家另立炉灶,大哥体弱,重活粗活干不了,大嫂毅然挑起家庭重担,上要孝敬服侍公婆,下要照顾六个年幼孩子,队里农活,家里的琐事,还得兼顾人情世故,大嫂却毫无怨言。那一年,大哥的大儿子右肩膀无名肿痛、流脓不止,半夜突发高烧。大嫂叫醒大哥,他梦中喃喃一句:“明早再去!”大嫂忍住一肚子火,独自背起儿子,头都不回,打着手电筒,连夜直奔20多里之外的县医院求治。住院几十天,医药费似泰山压顶,她像铁人硬顶住;最后儿子虽然致残,却救回一命。
我母亲去世后,长嫂如母,她又像母亲关心儿女一样,照顾我在外工作的游子。直到我建立了小家庭,在城里安了家,她还没有忘记逢年过节或知道有人进城,都要摘青菜、挖地瓜,甚至杀鸡宰鸭寄些家乡土特产让我一家解乡愁。她深知我最爱乡下咸粿和麻糍,每次回家都会专门为我蒸一笼咸粿,或做香软的麻糍“打牙祭”。
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秋日,大嫂搭乘侄儿的摩托车进城,肩背一个大布袋,内装已去毛的白胖胖土鸡和嫩绿的菠菜、芥菜、葱蒜;手里拎个小竹篮,一块咸粿安详地“躺”在里面。她生怕咸粿被挤碎,提在手里搁在大腿上,任凭一路折腾。可是天不从人愿,车到九龙江北溪公路,一场大雨来袭,人被淋得像落汤鸡。当大嫂气喘吁吁爬上六楼,按响门铃,我打开门,顿时被眼前像从水里捞上来的大嫂吓蒙了。
我忙给大嫂泡姜茶,眼光落到大嫂的头上,稀疏的头发,几乎看不见黑的了。往昔漂亮的大嫂转眼已成银发苍苍的老人了。我多次劝她,年纪大了,孩子又都不在身边,就甭操心了,这些东西城里都有卖的。她却说:“哎呀,城里的菜哪有自家种的好吃啊,不用花钱还吃得健康。”
大嫂一路颠簸,背着土鸡、菜蔬,一手却要护着竹篮里的咸粿。在路人眼中,她小心护着的竹篮里的不过是块带给小叔的咸粿。可我知道竹篮的分量,礼轻情意重,它就像大嫂那颗沉甸甸、暖融融的心。
屠妇表姐
旧时,杀猪这活属男人的专利,杀猪匠也称“屠夫”,我表姐却有“屠妇”之称……
我大姨家地处偏僻山区,山高皇帝远,生我表姐身高一米七,黑黝黝的圆脸上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说起话来粗声粗气,做事果断,力大胜男人。大姨缺丁执意要招婿入门,查媒(表姐的乳名)近30了还没人上门提亲。后来一位外来的青年帮工,家境穷困,兄弟又多,为人老实。东家介绍给大姨,男“柴”女“冒”,匹配查媒很合适。男青年愿意,查媒腼腆的脸也起了红云,看中青年实诚,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大姨才了结了一桩心事。
那年腊月二十七,我放假离校路经大姨家,搀留我住下,待杀了年猪,带几斤猪肉回家好过年。
大姨杀年猪是临时起意,养了快两年的猪,饲料没少吃,却不长肉成了小老头猪。临时请不到屠夫。大姨为这事和女儿商量咋办?大大咧咧的表姐说:“还能咋办,活人总不能给尿憋死吧。你就去烧锅水,俗话说:“自己杀赚北内(猪的内脏),就不用请屠夫了。”
“臭Y头,你说的倒轻巧,没有杀猪匠还能将活蹦乱跳的四脚猪杀死呀?”
“不就是杀头猪嘛?又不是杀人,咱家的男人不敢我敢呀!”
“好啊,那我就去烧水了。”大姨很了解女儿的心思,进厨房往大锅注入清水,再往灶堂添柴草,顿时灶膛火苗熊熊燃烧,给这个寒冷的家送来了温暖。她又从储藏室搬出一个大木桶。查媒洗洗手虔诚点燃三柱香,敬天地敬祖宗,保佑她杀年猪顺顺利利。她叫来丈夫和父亲,还有两位邻居相帮。她一声“杀年猪哦!”跨入猪栏从猪后脚轻松一抓,前两脚就离地了,像抓大老鼠似的轻而易举。父亲将前两脚套进绳子的活结,两头拉紧捆了起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猪抬到大埕的长凳上,猪嚎嚎直叫,奋力挣扎,几欲逃脱,表姐左手牢牢抓住耳朵,左脚顶住脖颈,右手紧握尖刀,她没有像屠夫娴熟地判断猪的喉咙,而是用有点发抖的右手比比划划,探寻喉咙下刀的最佳位置,咬紧牙拼全力,出其不意“叱”一刀插入,握刀柄的手掌顺势一转,缓慢舞动尖刀,冒着热气的鲜血顺着刀片的滑动,如泉水喷涌而出,冲向地上摆好的木盆,热血四溅,盆中绘成一朵彤红的血花。被强按在杀猪凳上的货,嚎叫声越来越弱,四蹄逐渐松弛,慢慢趋向平静。查媒松了一口气,轻松地拔出杀猪刀,一脸胜利者的笑容,说:“法了!”闽南人家里宰畜禽杀死不说死,而说“法了。”
接下来脱毛、开膛表姐不操心。她和父亲抬着毛猪用力压入木桶里,男人挑了两桶滚水浇泼在猪的身上,先要让猪头泡在开水里。等毛烫透了,女婿找来一把大铁勺在猪身上抛刮着,顿时一卷一卷黑猪毛纷纷脱落。查媒不断地翻转猪身,父亲不停地用冒汽的热水浇灌。过了一会儿,一头肮脏的小老猪变得白白胖胖的了。
表姐再用清水浇透猪全身,伸出双手仔细地擦浇、搓摩,看一看光洁的年猪,用手拍了拍光滑白嫩的皮肤,向众人炫耀她的得意之作呢。
接下来开膛破腹查媒犹豫了,插血是考验杀猪的胆量,破腹是检验杀猪的软工夫。她爹说了一番咋开咋破,表姐说:“蟹有蟹道,虾有虾路,只要顺手能剖得开内脏取得出不就行啦。”她拿稳刀从插血口拉一刀至尾部,轻下刀浅拉割,避免伤及内脏,肚皮被拉开,内脏冒着缕缕热气,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又割下心脏肝脏,摘掉肺叶,动作虽有点生疏,还准确无误地将胃肠扒到大盆,端走搁置一边。猪头要敬天公不能着地,切下挂在厅堂上。胴体劈成两半,过完大杆秤65公斤。至此,查媒宣告顺利完成了杀年猪的第一单。
接下来还得清洗猪肚、大小肠,这活大姨独揽去了,说:“丫头你就别管啦,我包了。”大姨将内脏端到泉水池边,几位邻里前来帮忙很快完成。大姨洗涤内脏有条不紊。先把猪肚、大肠肠及内脏的污物冲洗掉,再把猪大小肠子翻转过来,用木薯粉揉搓再反复用水清洗干净,直到消除异味。再说晚餐的“杀猪饭”是必须的,村小人少,男女老小都请来也就三四桌。杀猪饭大姨最拿手的硬菜的有两项:一是灌血肠,把猪小肠一头用细线拴紧了,鲜猪血连同一些葱花香菜等配料同时往肠子里灌,调料怎配大姨从不透露。灌一节(五六厘米长),拴一结,再灌,再结线,一节一节的血肠就成功了,灌好的血肠一圈一圈地盘进蒸笼里入锅蒸,掌握火候,香味弥漫,诱人食欲,这是我吃过“杀猪饭”记忆最深的一次;二是煮一锅猪杂汤,大姨不仅好客热情,还会善待自己,采用的食材都是刚割下来的鲜猪肉最佳部位,鲜血、五花肉、肝、肺、肠都挑最好的。她对丈夫和女儿说:“一年也就一次,节俭自己,让客人吃得高兴,记得住咱家的香和甜。”
第二天,旭日东升,我带上五花肉和骨头,告别大姨起程回家,表姐送我到村口,我既高兴又佩服地说:“屠妇请回吧,别送啦!”
“臭小子你还轻看了女人是吗。”她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岂敢岂敢,圣人说的女人半边天呢。”
物以稀为贵。后来听说还真有人请我表姐帮杀猪的,有图方便的,有看稀罕的。屠妇屠妇——方圆十几个村庄风生水起,大名远扬呢。
神秘的雨林
老家华安县高车乡前岭村山高路远,四周重峦叠嶂,村后“栲仔林”有亚热带原始雨林,四季常青,云蒸霞蔚。在我心目中,恰似马良神笔点缀的一块晶莹的蓝宝石。
村子近两千人,姓氏有几十个,就像雨林里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和睦相处,互帮互助。老辈们都说:“村后风水林要保护好,留得青山在,子孙好运来。”这也成了老百姓不敢乱砍,栲仔林没有被毁的“天意”。地处远乡僻壤,有一片雨林福荫,民风自是淳朴可爱。
八岁那年酷暑,大哥在雨林边的梯田耙地,我给他送午饭。他坐在田边大石头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会儿工夫饭盒底朝天。大哥一边打着嗝一边问我,你去过雨林吗?我回答“没有”,他便提出带我去见识见识。村后的雨林很神秘,孩子们都听说过,却少有人去。父母绝对不允许小孩私自进雨林,经常吓唬说雨林里有老虎会咬人。哪家的孩子哭闹,大人就搬出雨林,“不听话就送你入栲仔林”。孩子们听了毛骨悚然。
我俩进入雨林,沿着一条乱草小径走不远就是峡谷,仿佛闯入了绿色迷宫,听到潺潺流水声、鸟儿叽喳啾啾歌唱声。我好奇地仰望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透过树叶间隙看云彩的变幻,山岚带着草香味,全身凉爽爽的舒适。大哥就像诗人,指着大树唱名,什么红栲、黄楠、金龟树,等等,我虽听得一头雾水,但生物的多样性印在了幼小的心灵里。胳膊粗的九节藤、鸡血藤,紧紧缠住大树,而大树当仁不让,宽阔的胸怀让人敬佩。林中落叶入土,滋养杂草开出一片新花;鹧鸪声声,唱醒明日美丽的朝霞。众生平等,雨林里无所谓好不好的标签,对草木动物而言,从来没有不好。走着走着,湿润的地面有点滑,柔软的苔藓像一块块天鹅绒,美极了,还有成片的杜鹃花……有瀑布从天而降,一池碧水引来了口渴的稀客。大哥拉一下我的袖口,轻声说,别打扰它们喝水。我们迅速避到大树后窥视,水潭边喝水的翡翠鸟伸长脖颈,往水面上直点头。一头小山獐从斜坡上跳到水潭边,东张西望侦探了一番,才放心地低下头,心满意足地喝泉水解渴。这正像鲍尔吉•原野在《赞美大地》一文中指出:“大自然不追求公平华美,它的规律是自然而然,此中有和谐。”
密林深处阴森潮湿,雾气笼罩,即使晴天也常遇到似雨如雾的奇异景象。以老红栲为主的雨林,地面覆盖厚厚一层枯枝败藤,这正是滋生菌类的土壤,有灵芝、红菇、木耳、银耳等菌类争奇斗妍。我十岁那年,夏天雷阵雨后,母亲手提竹篮,一条三角花巾结在头上,拉住我的手说,去栲仔林拾红菇。妈妈带我直奔最熟悉的那几棵老红栲树下,她找来一支树杈轻轻地拨开地面枯叶,红菇如同一颗颗红宝石,镶嵌其中,闪烁着诱人的光芒。我蹲下伸出手急着摘菇。母亲却劝说,不急。教我一手压住红菇根部,另一手用指甲将红菇从地面折断,示范了两遍。我小心翼翼地从地面上选一棵最大的红菇操作,轻轻放在竹篮里。她还告诉我,科技人员分离原生红菇菌丝难度大,人工还难以大面积栽培。要保护好雨林和红菇资源,不能吃子孙饭……
长此以往,雨林好比一本教科书,让山里孩子学到了丰富的科学知识。我们很快采满了一篮子红菇,返回时还在山涧的悬崖边采了七叶一枝花、金线莲、还魂草等珍贵草药,我知道,这些都是家里常备的珍品。
似水流年,离开家乡一甲子,每次回乡总忘不了上雨林绕一圈,回顾曾经的过往,捡拾逝去的时光。
先有雨林才有村,老红栲已在雨林里静立了上千年,有多少故事在它身边发生,高山应该晓得,大地想必知道,而老红栲们却默不作声,似乎在说,你也明白,你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