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 薇 和 尘 土
◎ 杨 菁

多年前,胡叠在新浪博客写了一篇文章“两个老文艺青年的下午”,这“两个”指的就是我和她。文中,她将我们的年龄倒置,笑称“老胡和小杨”,记叙了我们之间很多的下午。她说“下午”这个词语多么好地契合着我们的谈话——关于那个下午,从小杨小说中的诸神逃离说到帕慕克忧伤的废墟。
如她一贯的风格,这篇文章短小、智性、精致,艺术气息弥漫在字里行间。
而且,那一个一个的下午,一次一次有序无序碎片化的谈话所产生的化学反应,日后逐步显现。
很快,我唱和了一首诗“两个人的沙龙”,称我们是“两个人的全球化”。
其中写道:
流浪中的不期而遇
相对的眼眸中蔷薇盛开
金蔷薇
是的,一朵美丽的金蔷薇。
“金蔷薇”的意象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读过的帕乌斯托斯基的散文集《金蔷薇》,“夜行的驿车”和“珍贵的尘土”这两篇至今印象深刻。这本书是老丁推荐给我的,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受苏俄文学的影响很大。
这本书是在探索艺术创作:真正的写作是在生活的微尘中寻找金子,用这一点一点的金末子经过漫长的积淀才能打造出一朵金光闪闪的金蔷薇,虽然“他”想送给的人早已远离……
这样的意境,让人回味无穷。
原来我一直在写小说,中间还停顿了很多年,我真正开始散文写作,是进入了21世纪的网络时代。而出散文集,到了2025年。
2007年,游历了埃及。2008年,出版了一部以埃及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在埃及说分手》。在朋友的助力下,在北京开了一场研讨会,叶梅帮我请来了一众评论界高手,我的学生郑飞请来了他的好友,当时的凤凰网读书频道主编、诗人严彬,读书频道全程跟踪报道研讨会和这本书。严彬参会后,说杨老师的语言这么好,建议我开博客。老实说,我那时只听说过博客,其他的并不了解。严彬就主动给我建了博客发到我的邮箱里,起了个名字,叫“浪迹天涯的故事。”
有了博客,就得写呀,不然怎么面对严彬的一片好意。
于是,就写了几篇小文章,现在都忘记写的什么了。
但是,就是这几篇小文章,却牵出了另外一个人。
她是我的博客第一个读者,也是第一个点评者。
胡叠。
她父母都姓胡,就有了这个名字。
按年龄来说,胡叠和我有近二十岁的年龄差。她博士毕业到我所在的那所大学竞聘时,我是面试官之一,后来成了同事。她是一个剧作家,有多部戏剧上演,还获得了老舍戏剧奖。没想到,这个隔辈儿的中戏女博士,成了在精神上和我最为契合的朋友。
我看她的戏,她看我的小说,后来读了许多共同的书。我想这是我们契合的基础。
这样的相遇,属于幸运的偶然?
我们熟悉后,她只要看到我的博客没有更新,就催我快点写,快点写;更熟悉后,她还质问我,这么多年都干什么了!为什么没有写?
第一次,有人在我背后推我,把我往前推。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没有她的推动,我可能就是写写玩玩,随意涂鸦,就像现在有很多人写“小作文”一样,记录一下看了什么戏啦,比如看了原装音乐剧《巴黎圣母院》写了一篇;参加了一个人均两千多元的饭局就八卦了一篇;还有哪天被大雪堵在路上了等等。
当然,很喜欢自媒体这种方式,让写作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可以写完全彻底的个人感受,或者写点与大众思维分叉的小作文;什么都不必迎合,也无所谓传播,自己看看,朋友看看就行了,太适合我这种自由散漫的人了。
偶尔,会想起那朵金蔷薇……遥远但闪着朦朦胧胧的光。
博客时代稍纵即逝,很快又有了微信公众号。
在微信公众号上发表文章,竟是远在成都的文友多瑞教会我的。多瑞是多年前通过四川的一位画家朋友认识的。她曾是一个女兵,性格活泼可爱开朗,爱读书,爱写作,爱旅行,爱美食,这些方面我们很投缘。一日,她带我和老丁到春秀路的一家餐馆请我们吃饭,路上谈起读过的书,说着说着,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我“你读过《古丽雅的道路》吗?”
“读过呀。”我正常回答道。不仅读过,还是在文革时期读的,在哪儿找到的这本书忘了。那时只要看到一本“禁书”,都是废寝忘食的读。那是一个小女孩儿从电影明星到卫国战争英勇牺牲的故事,或者说,另一个《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古丽雅曾是苏联风靡一时的女英雄。
没想到,多瑞竟惊叫起来,有点激动地说:“你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遇到也读过这本书的人。”
我们都笑了。
看来,《古丽雅的道路》是多瑞识别人物身份的接头暗号。
后来,她为我的书写过读后感,发在一家网站上,点击量挺高的。前不久,还看到她写的系列游记“我抵达过的远方。”
不记得是哪一年的一个下午,我在朋友圈看到多瑞在公众号上发表的文章,就想,我也要学会发公众号。
必须。
马上。
就发短信向她请教。那时,微信还不能视频,她在成都,我在北京,我守着一台电脑,我们一条一条不知发了多少短信,她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教会了我怎样在微信公众号上发文章。
多瑞,你还记得吗?
谢谢哦!
疫情期间,躲回老家居住,带着我那个笔记本电脑,是胡叠在我有一年过生日送的,那是个“大生日”。当时,她还送了我一部台式电脑,一部手机。哈!够大手笔的吧!
原来我发公众号,都是在台式电脑上完成的,回来在笔记本电脑上操作,那天不知为何费很大的劲也没弄好,搞得我垂头丧气的。(后来才明白那天是网络受限)想了想,就发给她,让她帮我发公众号。第一篇发出来后,我一看,版式比我自己发的好看多了。原来她下载了编辑软件,有各种不同的版式,很漂亮。这样一来,我就“赖”上她了,写了文章就发给她,所以我这几年的微信公众号,都是她操作的。
只是这种“赖”,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发过去的文章,她都会认真看,那不是一般的认真,那是一个严苛的审查过程。
几乎对我的每篇文章,她都要挑毛病,一点不留情面。尤其是开头,她说我总是后边比前边写的好。估计我写文章有点慢热,或者写着写着找到感觉了,才会进入正确的轨道。当然,她的意见我都会认真听取,不会怠慢,尽最大的努力去改。一次,一篇文章的开头我改了好几遍,她都说不行、不行、不行,不够好、不够好、不够好,说的我快崩溃了。见我发毛,她云淡风轻又理直气壮地说:“我是用马尔克斯、卡尔维诺的标准来要求你的!”一句不够,再加一句:“我怎么没对其他人有这个要求!”
这话说的!服!只是这个“标准”说出来还是容易的,可我不想做到吗?可做到有多难!那是蜀道难啊!
我很清楚:有谁这样认真、这样上心的对待我的文章?何况她是绝对专业、绝对内行,眼界又高,这样的“对待”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她就是想把我逼到墙角,逼出自身的潜能,然后柳暗花明。
这种“逼”,更是一种信任:她相信你能写出好作品。
所以,我一边发毛一边珍惜她的态度和意见,而且在写作上更加严格的要求自己。灵感自有神奇之处,脑子越用越活,总有脑洞大开的时刻,你深入到一定程度,就会有效果显现。这几年里我写的文章,艺术上是有保证的,有几篇我自己也很满意。如“一个无故乡可归者的呓语”、“轻轻搅动这杯哲学咖啡”、“五十年·一本书·那些时光”、“我住汉江头”、“古镇三叠”等。这也是我这本散文集中的担纲之作。
我们有过关于她对我举起“鞭子”的交谈。她认为是我所经历的一切打动了她,那些经历是巨大的财富,不写出来太遗憾了。
我们这代人的几十年,可以说穿越横跨了许多代。我儿时生活的环境和今天相比,不是恍如隔世,而就是隔世,隔的还不是一世。想想吧,我小时候满大街的小脚老太太,那是不是梦回前朝?我还眼睁睁看着我出生成长的那座“600年一梦繁花”的古老府城在我面前化为乌有,那种痛,带着血色一直搁在心里。在我们上大学的年龄,又被送到乡下插队当知青。这样,我从最底层的生产队到乡镇、县城、地市、省城直至帝都,都有过生活经历,后来又行走了五大洲数十个国家。这种物理上的跨度随着时间的堆积产生了精神上的裂变,我不断有新的角度和高度审视从前,那是一个被反复叠加重新认识的“从前”。因此,回首往事时,很多人物故事讲述起来自带魔幻色彩。
何况,有了一个好的交谈者,我的讲述更形象,更文学,更具备鲜明的审美特征。
这种交谈,让我悟出:原来记忆也是有发明创造功能的。
比如,我脑海里一直有一个画面,少年的我骑坐在我们居住的地势较高的清末大院的墙头,看着江水翻腾着白浪,一波一波卷上来,吞没了我们的那座明代府城。
至今,我不知道这是我亲眼所见还是一个梦境。
而这种虚幻不确定的存在,正是文学要追寻的奥秘。
博尔赫斯说,两个灵魂不会偶然遇见。
是吗?
是的。
现在的“中国散文学会”会长叶梅和我同是湖北人,相识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省里参加文学讲习所,那时这种讲习所,被称为“文学的黄埔军校”。她来自鄂西南,我来自鄂西北,妥妥的大山区。我们都是当地从1949年到1979年30年间第一个在省刊发表小说的女作者,得到省里文学前辈的重视。白驹过隙,几十年过去,又在京城聚首,成了“老姐妹儿”。她对我说,文学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走着走着,人越来越少,我们能坚持下来的已经不容易了。
是啊,这不是四十多公里,是四十多年啊!
不过,关于“马拉松”的概念,我有时在心里嘀咕,一边嘀咕一边想笑,我想我们跑的是不同的马拉松。她跑的是职业马拉松,我跑的是“梅多克马拉松”。关于第二个马拉松,可以在网上搜索到。我是多年前看一个英国佬儿彼得·梅尔写的关于法国人吃喝玩乐的书《吃透·法兰西》时知道“梅多克马拉松”的。
那是另类阅读。
以前,我们都是从文学的角度,历史的角度,或者是国际时事政治的角度看待另一个国家,但这种吃喝的角度让你发现了又一个世界,让人眼界大开而且开心不已。这个角度有问题吗?没有!都知道“民以食为天”!
插一句题外话,就是这个彼得·梅尔的几本关于普罗旺斯的书多次登上欧美多国畅销书排行榜,使普罗旺斯名声大噪。
简单说,“梅多克马拉松”就是一场类似化装舞会的美食马拉松。“梅多克”是法国波尔多地区著名的葡萄酒酒庄,老丁最喜欢喝梅多克的某款干红,我原来多次在网上购买。比赛那天,沿途鲜花盛开,有乐队演奏,经过59个酒庄,22个食品供给站,里面的食物“风景画般壮丽”。选手们身着各种奇装异服,修女、魔鬼、天使、芭比娃娃、绿巨人肩并肩奔跑,还有人像直接从19世纪跑来,“一切看起来好像是费里尼电影服装小组在努力工作”……美酒、牛排、牡蛎、奶酪、冰激凌可以敞开吃喝……太爽了!
每年这个马拉松,都会吸引全世界几十个国家的人参加,据说近年已有中国人参加了。
这样的马拉松,幸福指数超高吧。
我一直给自己定位是个“自由写作者”,这是我喜欢的生活方式和境界。所以我只能跑在“梅多克”这种赛道上,跑不了职业马拉松。
职业马拉松有成绩,有荣誉,有名利,“梅多克马拉松”只有随心所欲地快乐。一个官方,一个民间;一个重视的是结果,一个是过程,那就是一场纵情的狂欢。
也只有法国这样整个国度被浪漫沐浴着的地方,才会有这样的奔跑——想想巴黎奥运会开幕式吧,让多少人目瞪口呆,傻啦吧唧看不懂,还觉得人家没有钱!
这个世界越来越多元,所谓现代,不仅是新颖,还有多样性。世上不是只有一条康庄大道,还有荒野独木桥,森林乱草径,园中开花路,田间的垄上……人都是在尘埃上行走,用文字照亮自己的人生就够了。
经过近两年的收集修改,终于把这本散文集整理出来。我自己还是很珍惜这几十篇文章的,选择了国内一流的大出版社,但过程一波三折已搁置,其中的缘由只能无语。
在此要感谢我的武大学妹、原《长江》丛刊主编郑因,是她对我文章的信任肯定和高效率,促成了我这本散文集另辟蹊径“意外”出版。
同时还要感谢老朋友、文化学者金宏达先生为我这本小书写序,他对散文的理解是“切己、真诚”,是我非常赞同的。
虽然年龄不同,赛道不同,我文中提到的朋友都还在继续奔跑。
当然,殊途同归,我相信我们都在寻找那朵珍贵的金蔷薇。
简 历
杨菁(杨肇菁)出生于鄂西北郧阳府,毕业于武汉大学,执教于北京某大学,行走五大洲数十个国家。
在《当代》《小说家》《长江丛刊》《当代作家》《长江文艺》《芳草》《丑小鸭》《时代青年》《大武汉》等刊物发表散文、报告文学、中短篇小说多篇;在《文艺报》《中国戏剧》《戏曲艺术》《戏曲研究》《文艺与争鸣》《艺海》等报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
出版长篇小说《绿水倾城》《欲望水城》《在埃及说分手》;小说集《从前有座山》;学术论文集《在舞台深处邂逅》;散文集《我住汉江头》。
曾获“全国戏剧文化奖”一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