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社会小说《世外》
——欧阳如一
第二十六章、三姓会
就这样,各姓的村民在各家的屋顶上就这么一打哈哈,村干部的选举就结束了,此后投票、唱票、监票、统计数字、公布结果、发表就职感言都是走过场。他们想得是这回好了,老李头出马搞定了专家和投资,县里就会同意村里建一个大沙场,包给外人他们分钱就行了。于是就都欢天喜地地到村委会打酒打菜——杀了一口猪、三只羊、百只鸡、做了八个菜、打了几水缸散装白酒,这钱是书记和村长出的;每家还能领到一千块过节的钱,这是本村其他当选干部出的,但不能说是拉选票的钱,离什么节近就以什么节的名义,比如现在算提前给村民们过中秋节,这真是一件好事,就是每五年一次太少了。
屋顶上太热闹,前村支书李志和就请两位客人到西厢房的小餐厅坐,让他大儿子、大孙子陪着,别人都没资格上桌。他起了一瓶老得看不清商标的酒,说:“今个是个大喜的日子,按我们县的规矩,我是主陪喝三杯,客人们随意。”说罢把五钱的杯倒满,一饮而尽,说:“这酒真好,应当让客人喝三杯我们各喝一杯,它比我儿子的岁数都大,只此一瓶,我喝这么多有点白瞎了。”
大家笑,都杯底冲上把酒倒进了嘴里。
“高博,您看我们村的民主怎么样?”刚卸任的村支书的李长青问。
高见岭问苏晓:“你感觉怎么样?”
苏晓正叭哒着嘴,这是她喝的最好的酒,绵软而有回甘,问:“这是啥酒呀?比茅台都好。”
李长青说:“大跃进那年的汾酒。”
苏晓说:“大跃进是哪一年?怪不得呢。你们七个代表了七个姓,做事就能代表全村人的利益,我看这就是民主。”
苏晓虽然没有夏青有政治经济头脑,却也道出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中国的村官选举能做到这个村的程度就算民主了。高见岭把主人给他添的酒倒一半给苏晓问:“我听说以前你们村因为竞选村支书打过架?”
李老爷子说:“嗨,别提了。本来我们村就一个姓,李,全村的事儿都一个人说了算,就是辈份最高、读书最多、最有钱的那个人,全村人都听他的也因为修路、建桥这类的善事都是他投的资,对抗匪盗也需要一个头,那时候的乡风才叫一个正。”
这就是高见岭提倡的“乡绅社会”,如果夏青在听听就好了,他问:“那是哪一年的事儿?”
李老爷子给男人们一人发了一支烟,自己仍卷着旱烟说:“明朝。要说这儿也好也不好,全村一条心就可能‘连坐’,清军入关我家的祖上仍不肯剃发归顺,还暗通山里反清复明的明朝残军,就导致男人们几乎全被杀头,就只能向邻村王家‘借种’,说起来我们李家都是王家的外孙。”
高见岭和苏晓笑——他好像在讲古书。
“我们李家富王家穷,引进王家我们的祖上曾对他们有过约法:每生两个男丁必须有一个姓李;王家人不能种地、做生意,只能教书,这就让小李村变成了李王村——曾经这么叫,并且把我们村的私塾办得远近闻名。”
苏晓问:“教书挣钱吗?”
“挣钱,挣大钱。因为不让王家的人干别的他们就一心教书、读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就像我们衡水中学升学率那么高。当年李王村成了科举的摇篮,有的一门几进士。过去的人都讲究光宗耀祖,没有一个高中不回乡显摆的,叩谢祖宗得修坟,祭拜神灵得建庙,对鳏寡孤独也不少捐献,还带村里人到他们任职的地方做事,就让我们村的人眼界大开,我孙子能考上石家庄的大学也是托祖上的福。”
隋朝开创的科举制度曾经是打破权力世袭、为国家擢拔人才最好的方式,并且形成了“学而优则仕”的社会风气,不能不说是一种社会进步,只是后来学习的内容越来越“八股”,而让投资科举成了一种赌博,高中的少,把人读傻、读穷的多。
刚上任的村支书李万山听得津津有味,说:“爷,你说,你说。”
这时听到门外有人说:“志和兄,关了门喝好酒啊,我能进来吗?”
李老爷子对客人说:“说曹操曹操就到。”对他孙子说:“快请你二姥爷。”
一个戴着白口罩,穿着白色太极服的老人出现在餐厅门前,儒雅地向客人们拱了拱手,说:“我吃过也喝过了,就在离你们一米远的地方和你们说说话。”
李老爷子上前拉过他的手说:“二哥 ,得新冠咱们一起赴黄泉,上桌,上桌。”
这位王老先生还是不肯摘口罩,说:“我听到你背后讲我们老王家。”
李老爷子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啊,我说以前咱们村的民风好。我接着讲啊,我们老李家世代开山采石、做各种粗细石头活儿,就受到了朝廷的重视,就来了个宫里的采办张姓,他看我们这儿山好水好风光好人还漂亮,就在这儿讨了个小,又繁衍出了一支,可咱们李王村不能叫‘李王张村’呀,就叫回了小李村。张家人都会做生意,还有人留了洋,回国在北洋政府当了官又回家办个了现代采石场,就接上了我上次给高先生讲的故事。张家的头人解放前去了台湾,现在成了东南亚巨富,留下的张家人也在外面发了财,就投资支持留在村里的张家人竞选村支书。”
王老先生说:“张三哥也回来了,要不要请他也过来坐?冤家宜解不宜结。”
李老爷子不好意思道:“后生们打架他认为是我指使,我请不动他,你请吧。”
这时他们又听见门口有人喊:“李大哥在家吗?”
李老爷子吃了一惊,踏拉着鞋就往外跑,说:“三弟,哪股风把您给吹来了?今个儿我家是三喜临门哪 。”
来人在外面说:“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们又换到那个平屋顶上,李、王、张三家分开坐,喝着茶说话,不断传来欢声笑语。高见岭和苏晓不便参与就在后院看他们不认识的花。
苏晓说:“这家人真好,这个村的民风真好。”
高见岭想:中国乡村的民风是从国共两党打内战和打土豪分田地开始搞坏的,国共两党打内战——你必须支持一方,就有押错宝的;打土豪分田地——本来都是没出五服的亲戚却成了阶级敌人;以后又是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能不结下仇恨?好在那时候的乡村大多已经不是一姓的天下,出不了大乱子,械斗却时有发生。
苏晓说:“他们对你真重视。哥,天一冷疫情就会加重,公寓的房租又到期了,你说咱们能不能搬到这儿住?或在村委会找间房,你不是他们的总工吗?”
对外交通一开放高见岭就会回家,他家有别墅、豪车、存款和一大笔非份之财,可身边这个女人已经赔得精光,回不去家在这里又无依无靠,他们毕竟同居过,一日夫妻百日恩,丢下她于心不忍,高见岭说:“我跟老爷子说给你腾间房,我得北京、临河两头跑。”
已经破产的苏晓只能把高见岭当唯一的依靠,却不敢太指望,说:“哥我听你的。”
这时那个王姓“村花”走过来说:“先生、太太,房间给你们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