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回家的路 (小说)
原创 杨姣娥工作室
【《寻找回家的路》是我1994年在北师大作家班进修时写的第一篇小说,也是我写作生涯中的第一篇小说,记得写这篇小说时是在一个下午,宿舍的同学相约去北京亚运村游玩,因我突然萌发了想独自安静的念头,在宿舍同学“咋咋呼呼”一窝蜂的离去后,我展开格子稿纸,第一次写起了小说,在同学们“咋咋呼呼”返回宿舍时,我这篇小说已完稿,在稿纸上重新誉写了一遍后,寄给了《武钢文艺》董宏量老师。
小说发在1995年《武钢文艺》第一期上,我记得董老师在当期的编辑絮语上进行了介绍。只可惜这些资料没有带在身边。时间如箭,一晃三十年过去,今天整理自己的日记本时,发现青葱岁月是如此美好的镌刻在生命记忆里。】
——题记
太阳刚刚露出半边脸,屋门前忽然传来一声破锣似的叫声:“明嫂,兰儿今天的对象要来,上我们家来坐会儿啊!”那是桂婶的声音。
母亲习惯性的拉长声调:“哎——,我待会儿就来,你先忙去吧!”
我想,今天又该是我倒霉的日子啦!
眼瞅着母亲提着潲桶进屋,耳朵里传来猪们抢食时的“嗷嗷”急叫声,又见母亲操着竹杆把鸡们赶出家门,双手不时在黑色围裙上相互揉搓,围裙上立时现出了点点污斑。
我忽然觉得有点悲哀。
桂婶的兰儿今年十九岁。早就听桂婶在母亲耳边经常唠叨,说兰儿有福气,找的对象会打戒指做生意,又会耕田理家,长的也不赖 。说这些的时候,桂婶喜欢眯着眼睛,故意把左手伸出来,无名指上有一只黄澄澄的金戒指。桂婶还喜欢摇头晃脑,同时扭动她那肥大的屁股,耳朵上的金耳环便会随着她的左右摇晃而有节奏的晃动。
母亲听桂婶说这些的时候,总是不自然的咽一口唾沫,像是吞下一只红头苍蝇,打着哈哈对桂婶说:“哟,你真行呀,托女儿的福,三金戴上了两金。”桂婶听得出母亲话里的揶揄,却不生气,更加起劲地渲染她的未来女婿,嘴角细碎的白沫泡两边飞舞。
兰儿比我小五岁,原来湾子里的人都说她傻里吧叽,一脸呆相,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睛老是往上翻,很少看见她的黑眼珠。
兰儿和我挺要好,没事总喜欢往我家跑,趴在我的书桌旁,用手轻轻地抚弄我桌上的书本,流露出依恋的目光。我知道她没上过学,弟弟妹妹四个,几乎是她一手牵大的。弟妹们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她也到了该下地干活的时候。兰儿最爱缠着我给她讲故事,偶尔也会问一些莫明其妙的话题。那一次,兰儿忽然问我:“琳姐,你说说,人干么要长大?”我说这是自然规律。她又问我:“那干么只许女人嫁给男的,就没看见几个男的嫁给女的呢?”我第一次觉得兰儿的声音有点异常,不禁紧盯着她的脸,只见她苹果型的圆脸上浮出淡淡的红晕,翻过去的眼神首先是疑虑,忧郁,继而是羞怯和幸福。兰儿忽然把嘴凑近我的耳朵细声的告诉我:“村里有人为我说媒了。”我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酸涩,没上过学的兰儿也开始找婆家了。
兰儿有时候也会扶着我架着双拐爬上屋前的长堤,坐在绿茸茸的草地上,看长堤上牛群悠闲的吃草,看身后村舍里飘起的枭枭炊烟,数着清澈河水里上游漂来的水泡,草根,还有在河面上飞来荡去的小渡船,或者是躺在草地上,看天上悠悠飘忽变幻莫测的蓝天白云,听河水搏击河床时的哗哗流动声。与兰儿在一起,我从来没有寂寞的感觉。
可是,兰儿也要出嫁了。兰儿自从对上了象以后就很少再来我的家。
湾子里与我年龄相仿的二十多个女孩都早已陆陆续续为人妻母。我家住在大路边,逢年过节或是父母亲戚做寿什么的,便见她们携家带口的从我家门前打着招呼路过。往往这个时候,母亲的脸色会变得忧郁沉闷,嘴唇不自觉的蠕动,我的心也会随着母亲嘴角的嚅动而紧缩,便悄悄地躲离母亲的视线。
母亲被桂婶破锣似的嗓门再一次牵走后,我一个人孤伶伶的坐在窗前,仰望窗外那片灰朦朦的天空,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层,没有飞鸟掠过。眼光最后停留在窗外绿叶婆娑的梧桐树上,高大挺拔的树杈悬挂着半边鸟窝。那本来是喜鹊的窝,只是喳喳的聒噪早已消失了。
那天我也是这样坐在窗前,思绪漂到很远很远的幻境里,似乎被一只巨大的魔爪抓住撕扯得混乱不堪,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尖叫声追回来。循着叫声,我抬头望去,只见两只喜鹊正在与两只八哥鸟在天空翻腾,追啄,羽毛像纷飞的雪花漫天飞舞,有的飘至我的窗前,有的飞到很远的绿色里。直到最后一声惨叫,喜鹊飞离它们自己的鸟巢,八哥抖落身上零乱的羽毛站在窝边上,伸长脖子“呜——-嘎——”的欢叫。
父亲不喜欢八哥鸟,整天咕咕哝哝的诅咒八哥鸟的霸道。咒的时候,父亲的嘴里含着旱烟袋,两腮一鼓一瘪,烟圈在他的头顶上形成一道弧线。终于有一天,父亲光着脚爬上梧桐树,脚趾紧抠住树皮,伸出右手抓根竹杆狠劲捅下鸟窝,鸟窝在我的视线中变成一根根跌落的枯枝。母亲在树下哈哈大笑,抱起枯枝扔进灶角后说:“这只鸟窝够得上我们家烧三天啦!”
我本想阻止父亲那一天的行动。我想不管是喜鹊还是八哥它们都是飞鸟,它们都需要一个窝,一个能为它们遮风避雨的窝。话含在嘴里我没敢说,我怕父亲那双因生气而变得通红的眼睛,我只能眼睁睁的望着八哥飞离我的视线。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母亲阴沉着脸走到我身边,望一眼桌边搁着的双拐和桌上零乱的书刊,叹息一声:“兰儿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刚才我们几个邻居凑了份礼送过去。她们家可真气派!”
我没有接母亲的话题,我把眼界移向窗外细密的雨帘。我知道母亲每次看到湾子里面邻居嫁姑娘她的心里就要难受几天,并不是为别人家的姑娘长大了总是人家的人而难受,而是为我这个嫁不出去的女儿担心。我明显感到母亲忧伤的眼神在盯着我的后脊梁,我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变得冰凉。
窗外依然下着雨。
兰儿是在出嫁前的先天晚上来与我话别的。那天。她上身着花格衣,下着浅灰色涤纶裤,是城里人最流行的那一种,原先梳着的两条长辫子剪成了秀枝头,显得格外精神。
兰儿望着我,嘴角含有浅浅的笑意,双手捏着衣角的下摆揉来揉去,明媚的脸色忽然变得寂然。我向她伸出手,她忽然趴在我的肩头轻声啜念:“琳姐,明天我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我真想你能送我。可你的腿……”我知道兰儿担心什么,祈望的又是什么,农村女孩子的命运是与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在我们的习俗中已经形成了惯例。我端过兰儿的脸:“兰儿,别这样,你应该高兴才是,因为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家,女人的家都是在另一个陌生的家庭里。”兰儿幽幽的望着我,良久才喃喃的说了句:“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才有你自己的家呢?”我茫然的摇摇头,两眼投向寂黑的夜空。
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找到我自己的家。我想,要不是那个该死的夏天断送了我十八岁花季,或许我早己是一个奶着孩子的母亲,吆喝着鸡鸭的村妇了。可是。那个该死的夏日,仅仅是在一瞬间,便使我的腋下多了两条拐杖,也使那个说爱我说娶我说给我幸福的未婚夫弃我而去。
那个该死的夏日……。唉!夜空中分明有许多摇曳不定的忽隐忽现的萤火虫儿。
兰儿出嫁的这天,我独自一人支着双拐移出家门,母亲疑惑的望我一眼,“去哪?”我说去找条回家的路,把自己融进苍穹的天幕下后,身后传来震耳的鞭炮声……
那些天里,我就这样支着双拐移出家门,缓缓爬上屋门前不太远的长堤,远离湾子里村人的窥探,枕着墨色听河水搏击河床的喘息声。我害怕看母亲忧郁的眼神,害怕热闹更害怕孤独。
如果没有那个暮色的黄昏,没有那声急促的惊叫,我想,也许我的生命将永远沉寂在河床,我的无奈也将永远划上句号!
那天太阳的余辉落在屋后的山脊上,我照样支着双拐爬上长堤。我害怕忙碌了一天的母亲瞅着我若无其事坐在桌边那一声或长或短的叹息后隐藏的许多无言。于是,我还是照例爬上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道坡在我眼里是一座山的长堤。只是出门时感觉头有点昏昏沉沉,四肢软弱无力。但内心的倔犟支撑我一如既往的向前逃避。直至后来那男孩告诉我他叫陈峰是对河湾子里的,他说他早就听说过我的事情我的境况我的无奈,他说他读过我写的小说每天开拖拉机在长堤上往返时总是不自觉的向这边张望。他说兰儿其实就是他们村子里的媳妇。
后来我仔细回忆才想起那天我一筋头栽下去的时候是恍惚有人呼我的名字,只是我已经力不从心。
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上,我的双拐碰击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哒声,好像一首古老而悠远的歌在身后响起,陈峰推着自行车跟在我身后欲言又止的样子。后来他说你干脆坐我的自行车吧,我推你回家。
母亲像迎接嘉宾一样笑脸相迎,打出欢快的哈哈似乎想向湾子里的村人宣布我们家琳子也带回了男朋友比你们的女婿也不差。家门口忽然围上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对着我和陈峰指指点点:“哦,是瘸子,瘸子也会交男朋友?”狐疑,猜测,像一柄柄利剑直刺我的心口。有热心的村人邻居赶紧张罗着搬凳子倒茶水。
我瞪着喷火的眼睛,脸胀得通红。我想这场误会也演得太烈了吧,于是我缩回房间蒙上双眼发出伤心的哭泣。
陈峰很自然的在堂屋里接受乡邻们的目光,好像他真的是来相亲的女婿,大方得令人心悸。我只好对他说:“你走吧,别把他们的话当真。”
陈峰睁着圆圆的大眼情,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扭过头来盯着我:“为什么不能当真?”
“够了!我需要的不是怜悯和同情!”话语急促而悲伤,说完我重重的带上了自己的房门。
堂屋里忽然变得异常清静。陈峰呆愣了一会儿,在母亲和众乡邻惊诧的目送下推着自行车默然离去。
昏黄的电灯把我的影子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拉得好长好长。池塘里的蛙鸣声传进我的耳膜此起彼伏,偶尔有萤火虫拖着闪闪的萤光从窗前飞过,夏夜静谧在蚊虫飞舞的灯泡下面。
好多日子里,我不再支着双拐爬上长堤,我把自己关在躁闷的房间里。
母亲坐在大门口头靠在门框上无言的凝望那大片大片青了又黄了,黄了又墨青了的禾穗,苍白的面容上显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两鬓间生出了许多华发。
我知道母亲心里想些什么,她那双眼睛早已告诉过我。但我不愿按母亲的意愿去生活,随便抓根稻草,把自己摔给别人。我不能像农妇那样提潲桶进猪栏挽裤腿下泥田,我只能呆在家里做我的缥缈梦,而陈峰需要的是一个会下厨房会洗衣服会下农田会干任何农活的女人!
天气变得越发燥热,秋老虎的沉闷使我的心态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磨,喘息不止,汗水顺着我的脖颈直往下滴,手下意识的抓把蒲扇猛摇两下,又懒懒丢到一边。支着双拐我移步出房门,来到阶基上,却见天空骤然的暗下来,接着便有无数匹翻腾的黑马在上空奔驰,越聚越多,越翻越厚,一道耀眼的红光划破长空,“轰隆”一声闷响在我的头顶滚过后,雨点便像鼓点一样在房顶的瓦片上有节奏的猛擂起来。
下雨了。我轻轻的吁了口气。
母亲从雨中跌跌撞撞的跑进屋,两只手在脸上左右开弓的划了两下,雨瓣在她的面前灿然跳跃。母亲说:“兰儿回来了,等下会来我们家。”
我的心不自然的颤动了一下,产生了一种痉挛的疼痛,眼睛却亮亮的望着母亲。
兰儿,她会带给我什么呢?
兰儿是在她母亲我唤做桂婶的陪伴下来的。在她收拢花绸伞的瞬间,我陡然发觉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原先那种如胭的桃红已消褪得无影无踪,而且还稍带点浮种;腹部像裹着一个小铁锅,显得笨拙而丑陋。可我却从没见兰儿有如此平静而安详的眼神。
兰儿轻轻地吐了口气,定定的望着我的脸,嘴里呼出一串长音:“琳姐,你瘦了!我晓得你的想法。其实,你又何必作贱自己呢,命运对于我们不一定都很公平,幸福主要靠自己去争取,老天绝不会施舍!唉,好多时候,大家的内心都在渴盼着什么,可这种渴盼要是真的,我们又会怀疑它的含金量。琳姐,你说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鼓着眼睛望着兰儿,心里好生奇怪,有一种似曾相识的耳熟的感觉。再望兰儿的时候,就觉兰儿的眼睛不再往上翻,觉得她的双郏又浮起了往日的红云。我忽然笑了。
陈峰没有再来我的家。
因为兰儿告诉我,陈峰的母亲知道陈峰的想法后,哭着大闹了一场,以死相挟,又委托亲戚朋友当媒人,相中了一个女孩。不过,陈峰悄然出走了。临走,托兰儿捎给我一封信,信上告诉我一条非常好的消息:镇上正在筹集刺绣厂的资金,准备举办培训班,为乡镇以下生活能力差的青年筹办福利绣花厂。
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回家的路。眼前那条延伸得好长好长的河堤上,无数只欢蹦乱跳的雀儿正在叽叽喳喳地簇拥着一轮火红的朝阳。
作者简介
杨姣娥:一个喜欢玫瑰和白菜的女人,一个喜欢沉迷于书海的女人,一个被生活累弯了腰却深怀感恩之心的女人,一个容颜渐老,心态却依然年轻的女人,一个出入于梦想和现实之中的女人, 一个喜欢折腾自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