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寸草报春成追忆
一一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母亲
莫丕烈
一条河穿城而过,我住河南,母亲住河北。来回就五公里的路程,用脚步去丈量,其实很短,如果以思念的尺度衡量,好怕要耗尽我的余生,也估不到这区区方园寸地,到底有多深、多厚。
而今,母亲已经不住那里了,无边的归宿处,虽然离我仍然不远,只隔一层地狱,但她在里面,我在外面。母亲86岁,去年七月十八日,在广西医科大肿瘤医院,检查出罹患十二指肠乳头癌。耄耋之年加上体质消瘦、虚弱,风险太大而无法手术。为稳妥起见,医生建议回去调养一段时间,待体质恢复到一定程度后再来(手术)。天!这分明是医生的某种暗示,而我们又何偿不暗自忖测,母亲这一走,生命或不可逆转进入了倒计时,一切的萦系,只是静待时光的落幕。在如此阴霾的笼罩下,我们能做点什么呢?只叹“恨儿无有华佗术,唯愿仙灵佑亲娘。”
心灵的祷告只是原始、本能的律动,顺应万物随机编排,默认宿命的注定,其实方为本真。即使我们(我有五兄弟)万千纠结,或说于心不忍,面对医生的忠告,我们能怎样呢?不得已也只好悻悻而归。在诸多的不安中,感觉母亲的躯壳,就象一片薄薄的纸烟一样轻盈,载着她回去,心情却如厚厚的云山沉重!可以想见,在静寂的车厢内,我们的内心是怎样的撕裂!此情此景,实在无别李商隐《送母回乡》一诗的况味:
停车茫茫顾,困我成楚囚。
感伤从中起,悲泪哽在喉。
慈母方病重,欲将名医投。
车接今在急,天意情不留。
母爱无所报,人生更何求。
既已当归,便思是汹航,兄弟们面面相觑,泪吞吊影,言咽入喉,惟愿掬捧心香,侥求岁月安澜。
母亲啊,如果此赴云山,终见泉台,我们愿是温暖的灯塔,将灯火捻亮,照着您前行的路。
回到家,母亲跟以前一样,仍然不愿同任何一个儿子住在一起,她习惯的蜗居,并不只是物质的堆砌,更是情感的寄托。她说,那是自己同(我们)父亲曾经厮守的地方,父亲的影子、甚至灵魂,已揉进她的骨髓,是心灵的依靠,她甚至相信,冥冥中逝去的父亲,会给她坚强、给她力量。
在母亲的五个儿子中(母亲没有女儿),我排行第二,且不说大哥家住南宁,我们住岑溪(桂东南一个县级市),两地相隔几百公里,纵使心怀孝悌,也鞭长莫及,况且退休前就罹患哮喘重症,生命的每一刻都离不开供氧设备的加持,大哥真的是力不从心。怎样去安排、带领几个弟弟,对慈母晨昏定省,使孝心水润无疆,这责任就自然落到我的身上。
我及以下三个弟弟,在体制内各有岗位,白天都要上班,不可能廿四小时侍奉在侧。堪慰慈颜的是,几兄弟及妯娌们加上已成年的几个孙子孙女,总是此出彼进,从不间断地侍候和陪伴,晚上就由几兄弟轮流守护,每每衣不解带,虽况有不眠而情过无悔。
家庭的人力资源在我的统一调配和安排下,日子就这样无声地流淌着,日渐一日,高堂上的母亲,在生命的黄昏中,也极尽所能地配合,一边学会与病魔共舞,一边顽强地抵抗着不断恶化的重恙,其不忍直视的目光,流露出晦暗的接纳和承受,或者她意识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系不住终将是宇宙间翛然的告别。
母亲于七月廿七日回到家,最初的个把月,在人力的介助下,勉强尚可自理,到了九月,不知是否因为十几个孙、曾孙辈的集体离开(上学),人事由繁华而萧条,使她倍感寂寞,心无所倚,身体的机能出现了断崖式下降。开始我们还强颜轻松,表面任时光静漫,内心深处,阴霾郁结,这种感受,只能予心揉泪,言语止于唇而藏于胸。每每夜深人静,面对病榻上的母亲,假装欢笑的脸面,水雾梨花,隐隐若现;深埋灵魂的汹湧,玉尘乏华,碎碎成潮。
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理解就有坚持。我们深知,此后母亲的每一刻,都是时光的馈赠。我们誓言,只要光阴不老,守护定然不散。
我已经说过,从自己驻地到母亲住处,往返5公里,我每天都要走一两回,权且作为锻炼,不,是历练。须知母亲近在咫尺的呼唤,她的需要,她永不停顿的思念,趋赴于与母亲相处的每一步,都是思恋的回应,耳边有歌,心里有诗,每一步、每一刻,都定格成永铭的回忆。
记得十月九日那晚,正是我陪夜,临近午夜,见母亲难得一次的沉睡,内心稍为轻松,于是便有心走到附近的孝子祠,意欲感受古人的为孝之道,引念情深几许,回来辗转无眠,更引诗兴勃发,作七律一首,题为《秋夜侍病母谒孝子祠》:
侍母倥偬入孝祠,夤夜簟凉欲作诗。
红藕香残飞白露,寒蝉声怆过绿篱。
何得王母千年药,还就慈颜百岁期。
寻思自古人无死,但愿来生亦作儿。
诗出之后,自知窄拙,恰逢地方的诗词组织正在征集有关参观、拜谒“孝子祠”而述感的诗词作品,我投了,虽属真情而发,终也泥牛入海,未见发集。想想平台的所谓诗论家、编辑先生,亦乃半路出家,水平也不过尔尔。对不起,这是题外话了。
最刻骨铭心的是十二月三十日那晚,同样也是我侍夜。子时刚到,母亲手、脚指激烈疼痛,医嘱所备镇痛药物,服而无效,三更过后,母亲神智模糊,痛感消失。我判断或大限将至,即电所有家人迅速赶来见最后一面。天亮后大家纷纷赶到,可惜此时的母亲已殚竭心力,只能够无力地翕口眨眼。按照她的交代,一旦累卵欲塌,不要再作无谓的抢救,要迅速把她送到离县城二十公里的老家。我照办。
到老家后,母亲尚有呼吸,一路赶回来的儿孙,列站左右,声声呼唤、号哭怆咽。未几,一生勤俭、堪为母范的亲娘,便这样安祥地溘然长逝。时间:二O二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上午十点十五分。
如今,仍是子夜,烟花绽放,夜空缤纷。又是一个农历新年,离母亲内寝息止,刚好一个月(以农历论),中国年节文化的传承,正是家家团圆、户户亲聚的时候,我却仰望虚空,无限失落,虽景同而境异,首个母亲不在的年,虽繁华如旧,感触的气氛却全然不同。正如我弟弟丕侠在一篇短文写道:“妈,过年了,因为您的缺席,我没有期盼,也没有喜悦,有的只是落寞和思念。”
是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简轻的话语,如今象击石的重锤,敲凿着我的心灵,它不仅是警示,对我更蕴含无尽的悔恨和遗憾,便且让凌乱的心绪,沉浸在那“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意境中不能自拨吧。情义心知,寸草欲报三春晚,换成的只是追忆了。
亲爱的读者,请准许我在母亲丧礼上所作的挽联,作为此文的结束吧:
在生少欢愉,只因世事堪舛,无奈当家由俭,从前拗梗多悔意;
临死多忧戚,恒念物力维艰,然则治丧莫奢,而今承命倍伤神。
2025.01.29
莫丕烈,男,广西梧州市岑溪市人,大学学历,作家、诗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现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