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鞓红牡丹原产青州,北宋开始名冠天下,近代已无人知晓。冯蜂鸣发现鞓红文化,并考证出鞓红就在青州偶园,树龄300多年依然茂盛。从此,鞓红牡丹及其文化,遂被当代所识。
冯蜂鸣研究成果《鞓红即青州红》一书,特邀冯志伟诵读,于此发表,以飨诸君。

(上图摄影:彭向东)
葛胜仲 • 娇春未减鞓红
无论鞓红的原籍青州,还是它曾经寄寓的洛阳,如今都做了沦陷之地。刀光和着血影,铁蹄踏着花香。鞓红已是无家可归。葛胜仲看到江外的鞓红,就像看到了死去的心上人的丽照。照片中的美人儿,依然向着他笑。笑得那么美,那么甜,那么富有情韵。这就让葛胜仲的“忧”,更加浓烈地“杀风景”了。
葛胜仲是经历了跨时代的人
他54岁那年,1127年,宋朝廷被金兵灭了。江北也被金人占了。赵构就在江南又弄了个大宋。这叫“南渡”。南渡的高士们,在那半壁江山里虽然照样做官,可是很不爽。时刻梦想着恢复中原,重返故国。结果是,只有他们的白发在水乡里与时俱进。愈是这样,他们的梦就愈加炽热炙人。用后来陆游的话说,这即是“位卑未敢忘忧国”。
在这荡漾于南国的潮流之中,来自中原的鞓红,就以其高意深蕴吸引了名士的目光,重合了俊彦的情怀,成为山川复原的深红色情结。因此,诞生了南宋一代迥异于前朝的鞓红文化。这景象的开山祖师,就是葛胜仲。
身在江外的葛胜仲,这日到锦薰阁赏花。他最为心仪的鞓红,蓦然间跳入他的眸子。他就不能自持地再作一词了:
临 江 仙
二月二十二日锦薰阁赏花
槛外奇葩江外种,
娇春未减鞓红。
画楼晴日敛云峰。
佛香来海岸,
蜀锦荐灯笼。
今夜那忧杀风景,
酒花来斗妖浓。
江梅冷淡避春风。
明朝来纵赏,
应醉绮罗丛。
【注:
江外:江南,因在中原看,属长江之外。
画楼:雕饰华丽的楼房。
敛:收拾。
蜀锦:海棠花。
荐:荐举。
江梅:野生的梅花。
绮罗:华丽的丝织品,此指繁花。】

(上图摄影:彭向东)
中国自古就有特色。江南江北,文化大不相同,却有许多内核极尽一致。这里的鞓红,照样不能进入“雕槛里”,照样被边缘化至“槛外”了。
此时,鞓红这“槛外奇葩”,虽然仍是葛胜仲心神里的景致,却已经变成凝重的北国情结。
鞓红本是中州的,如今却在江南。也就是“身在异乡为异客”。葛胜仲与它,“同是天涯沦落人”。葛胜仲的心,又如何平静得了?
幸好,江外的“娇春”,没有为鞓红减色,它依然那样淡定。
“娇春未减鞓红”,就像葛胜仲的意中人不曾被憔悴。欣慰中,他的心胸就不自觉地光风霁月起来。正如眼前的景色忽地发出光彩:
“画楼晴日敛云峰”。
画楼前,晴日收拾出白云青峰。那么幽雅可人。
这时我们就会发现,葛胜仲是否不近情理。娇春不是为花儿增色的么,他怎么见它“未减鞓红”,就惊喜成这样,看着什么也顺眼了?原来葛胜仲以为,春是“娇”的,鞓红却端雅而不“娇”。鞓红虽然流落江南,又被娇春包裹,但情性不改,本色不变,依然不染“娇”气。这就与牡丹里最好看的姚黄不同了。有两位宋人,葛胜仲大约不曾见过。可他们的识见,正与葛胜仲毫发不爽:
曹组说,“最姚黄,一枝娇贵”;
曹勋说,“况更有姚黄娇妒”。
总有一个“娇”字。
鞓红却身处“娇”海而不娇,丝毫没有减低本色。这种罕有的定力,就让葛胜仲心怀敞亮的同时,勾起了他奇妙的联想:开放于鞓红枝头的,正是来自海岸的佛香啊。就像海棠举起的也不是花朵,而是照亮黝黯的灯笼。
大约,葛胜仲心里的灯笼,也有佛灯的意思吧。
有了佛香,如果再有佛灯,这就更可让人悟到什么了。
也许,葛胜仲不止一次地在词作里的吟唱,这时就再次回响起来:
流落天涯,憔悴一衰翁。
对景忽惊,身在大江东。
他甚至自问:
上国故人谁念我?
如今这鞓红,不正是“上国故人”吗?鞓红檀心不减,难道词人那流落天涯,身陷江东的身世竟忘了?回归中原的愿景也耗散了?
葛胜仲警醒之后想到这些,一股忧愁就如江流般涌入心头,再看多美的风景也无兴致了。这就是“今夜那忧杀风景”。
眼前纵有再好的景致,在满心忧愁的人这里,也如“今夜”那样,被“杀”成一片黑暗了。

(上图摄影:彭向东)
偏在这时,他看到有人临花赏酒,情趣盎然。这是“酒花来斗妖浓”,举杯邀花,与妖艳浓丽争强斗胜——这不是杜牧说的那种人吗: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黄庭坚说过,“江梅香冷淡”。此刻,葛胜仲就说,我也学那梅花,冷淡一些吧。他们唱他的后庭花,我还是走开罢。这便有了,“江梅冷淡避春风”。
可是,没有鞓红的地方,葛胜仲“来便去”;这有鞓红的去处,他又如何不是——“明朝来纵赏”。
“今夜”离开。“明朝”再来。放情地欣赏鞓红。
而且是,“应醉绮罗丛”。葛胜仲说,明天,该是我醉倒在鞓红的繁花清影之中了。
然而,我们一旦知道这“绮罗丛”的来历,就明白了葛胜仲“明朝”必有的境遇。也便知道他因何而“醉”了。
那是比葛胜仲年长20岁的贺铸,挥泪泼洒的《于飞乐》:
日薄云融。
满城罗绮芳丛。
一枝粉淡香浓。
几销魂,
偏健羡、
紫蝶黄蜂。
繁华梦断,
酒醒来,
扫地春空。
武陵原,
回头何处,
情随流水无穷。
寄两行清泪,
想几许残红。
惜花人老,
年年奈,
依旧东风。
葛胜仲的“绮罗丛”,就是贺铸的“罗绮芳丛”。葛胜仲的“晴日敛云峰”,又正契合了贺铸的“日薄云融”。不同的是,贺铸眼前,“一支粉淡香浓”;葛胜仲面对的,是“娇春未减”的鞓红。二人如符相合的是心情:
贺铸是“销魂”,葛胜仲是“忧”。
所以,葛胜仲明天遇到的情景,虽然他自己没说,但他借助贺铸的口,已经讲清楚了:
“寄两行清泪,想几许残红”。
只怕,葛胜仲心上移不走的鞓红,也要在“繁华梦断”、“扫地春空”里,瘦下来了。

(上图摄影:彭向东)
如果说,上一篇《浪淘沙》,是葛胜仲对鞓红的如何之爱;那么,这《临江仙》,就是他对鞓红的因何之爱了。
无论鞓红的原籍青州,还是它曾经寄寓的洛阳,如今都做了沦陷之地。刀光和着血影,铁蹄踏着花香。鞓红已是无家可归。葛胜仲看到江外的鞓红,就像看到了死去的心上人的丽照。照片中的美人儿,依然向着他笑。笑得那么美,那么甜,那么富有情韵。这就让葛胜仲的“忧”,更加浓烈地“杀风景”了。
葛胜仲这锥心泣血的鞓红心结,竟感染了心灵敏感的志士们。于是,此后的鞓红诗词,就像精英们吟唱国歌一般,唱了14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