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研诗墨写真情
——读迟慧诗集《流浪的爱》
张兴源
摆在我面前的这部《流浪的爱》,由北方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作者是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青年女诗人迟慧。
一
跟我一样,迟慧目前也在北京鲁迅文学院攻读文学硕士学位。由于这个原因,我对她应该说是比较了解的。记得两年前,我们这伙文学信徒由打天南海北、三江五湖聚首北京伊始,一个个都是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学狂人”。倒是这位当初不曾风风火火、眼下仍然平平淡淡的青年女诗人,犹自平平淡淡地生活,扎扎实实地写作,平平淡淡而又扎扎实实地做人。“平平淡淡总是真”,这是女诗人挂在嘴边儿的一句流行歌曲中的话,从中是很可以看出她的为人、处世、治学与写作之态度的。那么,笔者的这篇书评便从这“平平淡淡”上说开去。
的确,迟慧的诗,没有那种嘶力竭的叫嚣,没有那种惊心动魄的呐喊。深刻,她不及加·米斯特拉尔和阿赫玛托娃;时髦,怕也赶不上席慕蓉和汪国真。在迟慧的诗国中,一切都是那么平易而不艰涩,淡然而不狰狞。她的诗像婴孩的孕育和出生一样自然而完美,整体而和谐。让你难以割裂,难以句摘。打一个也许会被有的同志认为不够慎重的比方,迟慧的诗,有如陶渊明采菊东篱的悠然,又似叶赛宁白桦林的静谧。只要你确曾具有审美的而非政治的或其它与真正的艺术无缘的眼光,那么你就会在迟慧这平平淡淡的诗国中久久而美丽地迷路。诗集中多数作品都是这种像婴孩的孕育与分娩一样浑然天成的上乘之作,是不由你不去摘引的:
“你的错误/就在于/你太爱我了//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
/你该把自己搞丢/你该躲在大山后面/给我一个不太容易的/
线索”
我知道,那些只能死背几句古诗词而不能以现代人的平常心去体味诗美的人,没准儿又会说“这不就是分了行的散文”,甚或是“分了行的大白话”吗?不错,任何一种美丽的风景对于瞎子来说都是不存在的。一首好诗对于美的直觉已经死去(其实恐怕是根本就不曾有过)的头脑和眼睛,其理亦正相同。名曰《你的错误》的这篇作品是一首只有八句四十七字的短诗,还不到一首七律的篇幅。可她所营造的诗境,却绝非寻常的律诗可望其项背。你瞧,这个天真而充满优越感和自信心的抒情女主人公,一反以往情诗中爱呀死呀思呀念呀的俗套,居然以浪漫的“爱情导师”自居,对那个因为爱而已然失去自我的男青年循循善诱,谆谆告诫。而这诱导与告诫的目的,不是要对方如何变本加厉地表白和实践对自己的死心踏地的爱,而是要在双方过于平淡的爱情生活中制造和寻求某种似近犹远、似亲犹疏的间离效果,让爱得太过而有点“找不着北”的男孩子暂且“走开”。女子的爱到了这一步,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既是女性的,又是现代的。而女诗人的诗写到了这一步,其潇洒与通脱乃至于某种不经意的调侃与幽默,也都是极为罕见和令人心折的。
二
迟慧的诗选材上也是平平常常、不设围篱的。上课与逃学,饮茶与饮酒,远游和散步,写作和休息,看电影和织毛衣,当然也还有恋爱和不恋爱(其实不过是恋爱的另一种方式)……举凡一个青年女性生活与思维视野之所及,差不多都被她绝无宽释地写了出来。在这一点上,国内的女诗人,不管是舒婷、伊蕾,也还是梅绍静和傅天琳,我看都比她不得。
“我曾经对织毛衣的妇女不屑一顾/如今我抛弃一切噪音/走近毛衣这无情节的故事里。”因为“每织一件毛衣/都离真实的生活更进一步”(《临近冬天的时候,织一件毛衣》)。诗人是如此地坦率,如此地真实。使任何一张企图说出假话和套话的嘴巴,都要在这样真诚、坦率、差不多透着一种单纯的诗行面前,呈半圆状而永久地定格。
织毛衣无疑是女性生活中最平常不过的事情。而诗人却把这平常不过的事情写得如此富有“情节”和魅力。那么恋爱本身作为男女生活中最是诱人的一个题目,当代诗人理当把它写得更诗意些才对。然而,事实却是此类作品中最成功者也常常难逃元人小令或港台诗人之窠臼。甚或有的所谓情诗则干脆是既无情又无诗,空空洞洞,病病歪歪,一副干瘪的木乃伊相。而迟慧的情诗,差不多穷尽了爱情生活的各种形态和心态。这当中,既有似懂非懂的初恋的羞涩,又有爱到深处时难以自拔的痛楚;既有偶然相逢的惊喜和怅惘,又有擦肩而过后淡淡的回味;既有对成熟的渴望和迷恋,又有对不成熟的遗憾和追怀;既有对爱情生活过于平淡的困惑,又有分手时欲说还休的无奈;既有对爱人的酣畅淋漓的倾诉,又有对爱情本身的探索和反省。这种贴近真实而多样的爱情生活的诗篇,其实也正好表现了诗人在选材上的平常、随意和宽容性。
我不知道当代诗人,尤其是青年诗人们,还有几个记得我们的古人关于“炼意”和“炼字”的遗训了。假使我们仍能接受或部分地接受这两个美学范畴,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前文所述迟慧的诗在构思和选材上所表现的平常和随意,其实正是经由诗人精心“炼意”之后的产物。是复杂过后的单纯,是大巧之上的大拙,是一种自由、平和、恬淡、安祥的无技巧(亦即大技巧)状态。
三
最后,我要说到迟慧诗的语言。跟他的诗在构思和选材上所表现的特征一样,她的语言,也透着一种平淡、自由、随意和蕴藉的美。借用宋代诗论家严羽的话说,则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诗辩)
“那日我们不愉快地告别/我不停地抚摸着冰凉的把手/只觉得叶子绿的时候很绿,黄的时候又很黄”(《那日》)。“绿的时候”很“绿”,“黄的时候”又很“黄”(“黄”在这里自然含有“事情失败或计划不能实现”——《现代汉语词典》——之意),亲的时候如胶似漆,而为着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又会风云突变,雷电交加。这不正是我们每一个年轻人经历着、每一个过来人经历过、而每一个小青年们行将经历的故事吗?“那天突然想你/如同想念一句遗忘了的歌词”,“其实你不必来/你就在那里/就在风中/做一片茶叶/让我用目光把你沏开”(《一抹柔云与茶·那天》)。能把风花雪月这类本来就是一种诗意的存在写成诗,那算不上什么大能耐。而能从寻常不过的“一片茶叶”中挖掘出不同寻常的诗意来,倒真能见出点大家风范来呢。
像这样美好的诗句我本来还可以继续摘引下去,因为我已不由自主地掉进了迟慧诗美之陷阱。但忽而又想起我的导师、北师大中文系副教授、著名诗人和诗论家任洪渊先生转述的台湾诗人和散文家余光中先生的一段话。余光中先生说,我们分析和讲解诗,其实无异于用三流的语言工具,去破坏一流的语言建筑。我为自己不知不觉间扮演了这样一个不受欢迎的角色而深表歉意,并希望更多的读者能摒弃我所提供的这个蹩脚的工具,独自走进迟慧——这位可望有大作为的青年女诗人的诗国,去承受那纯净甘美的诗情的沐浴和洗礼。而我的摘引和没准儿是痴人说梦般的评析,却要知趣地就此打住了。
1995年4月22日写于北京鲁迅文学院314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