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追求
——《土地·风景和人》代后记
张兴源
承蒙编辑同志索稿,我便信手写下这个题目,按要求谈谈我自己的习作。原以为评他人作品不易,说高了,读者以为你是受了他人贿赂;说低了,作者会认为你跟他过意不去;高处说高,低处说低,总该是万无一失的了吧?其实也不尽然,流言是从来不去考究事实之真伪的。如此看来,评他人作品,其间“标准与尺度”的确是很难把握的。谁知当我写下这个题目后,才知道谈自己更其不易。我们党过去提倡“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精神,谈自己的作品,则很容易滑向这种谦逊与求实精神的反面,而成为“表扬和自我表扬”(听说这是目下一种新的时尚)。但题目既已写下,便只好信马由缰,让文章随着思路流,笔尖“跟着感觉走”了。
也许从这件事说起要容易些:一天,我收到一封寄自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信,这使我十分纳闷。我在那里并无熟人,而况,虽说我曾做过许多年的“学者”梦,但文研所,这个中国文学的最高研究机构,对我来说仍不乏几分肃穆,几分神秘。细看信封上潇洒而颇具功力的行书,推想写信的人必非等闲之辈。拆开信一看,原来是中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刘福春先生的信。信上说他正在编一部《中国当代新诗集编目》,请我将自己的已经正式出版的诗集《岁月的浮雕》给他“惠寄一册”,以协助他的工作。信后附了一张“中国当代诗人调查表”,要我“填写寄回”。这张表初看倒也稀松平常,但仔细捉摸却不那么好填。比如有一格是“你所追求的主要风格”。我不知道别的被调查者会在这一格里填写什么内容。我自己则是踌躇良久而终于交了白卷的。
我想,关于“风格”的一句最朴素、因而最接近真理的表述便是法国文艺理论家布封的话:“风格即人”。有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人生,便会自然而然生长成什么样的“风格”。浅俗龌龊的人自然与博大深邃无缘,利欲熏心者也不必指望其辞章会骨格清高,悲剧人物其笑中亦必有泪,滑稽小丑即使戴上岳武穆的面具仍不见其敦厚与庄严,反倒更增其滑稽与轻佻。“鸟有学为人言者,其音则人也,而性则鸟也。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明万历本《徐文长集》卷二十。转引自《中国历史文论选》第三册)。明才子徐文长君此言不谬也。
那么,我自己呢?
我是在陕北这块极平凡而又极不寻常的黄土地上“土生土长”的土人儿。陕北农民的淳朴与木讷、诚实与愚钝、礼让与懦弱以及百折不挠或知足常乐等种种的天性也都成为一种极为稳定的精神因素,积淀在我的意识深层。但我又不是普通的陕北农民。我是读过大学、接受过系统教育、涉足于外方世界而又在小屋的电灯下与中外古今历来的哲人和大师们“晤谈”过的陕北知识分子。因此,在我的性格中,也渐渐膨胀起了宽容与理解、竞争与参与、关心国事同时也渴望实现自我价值等等的苗裔与因子。那么,按理说,我的习作中的“乡土味儿”便不该是简单的“地方特色”,而应是一种用现代人的眼光重新观照过的具有现代意识的乡土情韵。同时,我的习作中也不该有那种无根游丝一样的洋腔洋调以及“洋意识”和“洋意象”,而应是我所接受的某些外来手段与供我生长的本土大文化充分溶解之后的“中国风”或“西北风”。如果说我有什么“追求”的话,那么,这种不曾刻意追求而自然孕育滋长的因素便是。
陕北是一块积淀了几千年古国文明的精华与糟粕而同时又具有革命传统的、地域辽阔人口相对稀少但资源并不丰富因而人民相对贫困的、多种民族久曾杂处多种艺术久经融汇多样习俗久已濡染因而艺术矿藏丰富却又驳杂的、养育过仁人志士英雄豪杰也曾负载过美女妖妇国贼奸雄因而虽不算地灵人杰却倒也代有才人的、生长过极为动人的爱情故事也曾传播过极为感伤的民间小调因而既多情又无情的、平凡而至于一座座山头何其相似乃尔神奇而至于每一条最细小的河流的每一个最细小的石子都会有成串儿的故事供你讲述的……大书(请读者诸君原谅这个长句;如果它是必要的话)。的确,要把陕北这块古老而又平凡的土地上所有真正“富有意味”的故事全都讲出来,绝不是一两个人和一两支笔可以胜任愉快的。
我的目标则是紧紧把握住“现代人的乡土观”,朝着那个诱人的地方不断地探测与掘进。假使有一天,我成为极少数接近或到达目标的人,我希望的不只是鲜花和掌声;而假使万一不幸,我在掘进的过种程中,把自己一同献给了沉默不语的大地,那么,我所希望的也不只是责难或叹息。
最后,请允许我抄一段“罗马尼亚文学中最重要的形象创作家”鲁奇安·布拉卡的诗论,作为本文的结束。布拉卡的诗论刊登在《世界文学》1985年第6期,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翻翻,兴许你也会从中得到些教益的:
在诗歌创作中(我想在一切种类的文学创作中无不如此——
引者注),有意的、人为的、系统地尝试,总会比偶然的、生活
赠予你的尝试收获要少。
1992年3月11日写于志丹县城小石山杏雨村
注:本文是应著名散文家史小溪先生之约,为陕西人民广播
电台半小时的“黄土地”文艺节目而作,并曾作为我的第二部诗
集《土地·风景和人》的“代后记”。
那篇“代后记”最末一段话是这样的:
最后,我想借此机会,对曾给我的第一部诗集《岁月的浮
雕》作过序的“七月派”老诗人牛汉先生,对给我的这本书题词
和做序的著名作家王蒙先生和高建群先生,对关心爱护我的众多
知名作家和普通读者,对帮助支持过我的地方党和政府各级领
导,献上我最诚挚的敬意和谢意。散文家杨葆铭、学者马泽、编
辑顾秀榆等师友,曾就我的第一部诗集《岁月的浮雕》撰文予以
热情评介,令我感激不已。
秀才人情纸半张。我只能用我的笔,默默、默默地耕耘着。
等到收获的季节,我愿做一个简单的农夫,悄悄蹲在田头那棵落
尽叶子的老榆树下,揩拭那不断涌出的苦涩而又幸福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