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艺术沦落为技术时
文/刘海林
新春前的那段日子,南国的休闲者渐渐多了起来。乐作候鸟的北方客人一时间把海滨城市的年节气氛烘托得甚浓。游人如织的海滩上,花花绿绿的货摊生意极是火爆。卖泳衣拖鞋者,售饮料零食者,销烟花爆竹者,顾客应接不暇。而在一溜摊点中,唯有一方现场作画卖画的铺位,兀是显眼的清冷。
沙滩边上建有为数不多的凉亭。字画摊位似是独享殊荣地设在一座亭子下方。想来这或是管理者对艺术的尊重。海边多雨,有亭子遮佑,关键时刻不至于让文化人狼狈。一张比课桌稍大些的台子上铺着毡布,几只毛笔挂在笔架上,七八盏颜料碟儿把台面占了一小半。台子的后边,一位霜发扎在脑后、刀刻似的皱纹布满面颊的男人,极有艺术范儿地正襟危坐着。显然是兼着卖家的艺术家。艺术家的身后,就着沙地,摆放了一圈镶着玻璃镜框的画作。内容囊括花鸟鱼虫。虽摊前无人问津,但艺术家神情淡定,颇有姜太公钓鱼,我行我素的味道。
我不懂绘画艺术,但细品这些待价而沽的画作,觉得甚是像模像样。见我驻足留恋,艺术家忽然张口问我感觉如何。听他的口音,原来是乡党。
异地见同乡,亲切之情由然而生。于是打开了话匣子。
“先生家安在这里么?”
“没有,我嫌家乡太冷,在这里租了房子,过三两个月还回去。”
“敢问高姓大名?”
“我的画作下边有署名。你可在网上搜一搜,我是专写花鸟的。”
“一天卖出不少画吧?”
“说不准,多时三五幅,少时一两幅。”
艺术家挺随和,有问必答。瞅着他画作落款处的大名,我试着用手机搜了一下。他说得不虚,网上介绍,他确是专事花鸟绘画的画家,有不少的作品,成果颇丰。于是稍有些意外,因为在我的认知中,街头路边摆摊卖画的,多是不入流的画匠,而这位先生既有真本事,沦落于海滩上这种营生,不能不说是一种落寞。待再问他画作的价格时,委实又让我小吃一惊。
艺术家指着一圈已经裱好的作品道:“四尺整张,镶镜框的二百元,无镜框的一百五十元。”
以此推算,艺术家每天的摆摊收入,多则不足千元,少则百来元。
在这个以旅游为主业的城市,外地游客的生活成本不可小觑。不说高档酒店动辄每晚单房千元上下,就是普通的民宿也需三、二百元。如果把用餐、交通诸因素综合考量,艺术家的收入恐是捉襟见肘。何况他用以作画的宣纸、染料都有成本,装裱更是大项的开销。这样的生计能维持得来么?
眼见我观察得专注,艺术家突然来了兴致。就手在案台上铺开宣纸,一招一式地作起画来。他的动作娴熟得有些夸张,一支烟的过程,几条摇头摆尾的大红鲤鱼便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题跋、落款、钤印,不到十分钟,一张作品完成。艺术家把成果摆起来晾干时,不无得意地看着我。显然对自己不无表演色彩的创作过程感觉良好。我便明白,艺术家在这里收入不丰,不是作画难,难的是卖画。
我吃惊于艺术家作画的麻利,由衷地赞叹他手法炉火纯青。他就又不无炫耀地比划着,说他画一只虾只需要半分钟。
我忽然想起有些来往的一位大师级画家,他也是画花鸟的。我见过他作画时的模样,常常手持画笔,犹豫半晌不肯落笔,全不似眼前的这位艺术家,酣畅淋漓,潇洒如斯。我脱口问艺术家认识那位大师否?艺术家一愣,不无戏谑地反问我怎么认识他。我请教他对那位大师的评价。艺术家语气坚定地说,在花鸟绘画上,当下在世的画家,他以为没有能超过自己者,所以他不便评价别人。
我哑然了,我认识的那位大师,业界与藏界无人不晓。他的作品行情,总也在每幅几万甚或十万大洋起步。而这位摆摊的艺术家却竟夸下如此海口。
聊了半晌,艺术家还是希望我能买下一两幅作品,并表示既是同乡,价格可以多些优惠。我是个软面情的人,常会因与摊贩的搭讪而买下不需要的东西,但观察了艺术家的作画过程,聆听了艺术家的创作心得,我忽然就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想着这样的画作,若买回去,不知应挂在房间欣赏,还是束之高阁收藏,抑或弃于废纸堆中。踌躇一番,我还是在艺术家怨艾与轻慢的目光中,拱手相别。
艺术是高雅的修行,是精神世界的探索,绘画当是艺术的典型表现。而海边的这位艺术家或许道行了得,但他几分钟完成一张作品的速度,似是感觉那握笔的手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械手,这程序岂非千篇一律的模式复制。仔细琢磨,这种惊人的复制速度,无非是经年累月练就的技术。设若说他是制造产品,当属一流技工无疑,但若说他创作艺术品,我以为毋宁唤作习惯性自我剽窃更为妥贴。如此问世的作品价值,于藏家而言,与印刷品无异;于消费者而言,如花花绿绿的彩头纸一般。以是观之,他和他的作品,配得上旅游点摆摊的待遇。
谁都知道,艺术从入门到纯熟是一个极为艰难的过程,天赋与勤奋缺一不可,机遇更是通往辉煌的不二瓶颈。当堪为大师的画家因为时运的不济流落街头时,以技艺混口饭吃也许是无奈的选择,更无可厚非。市场受制于供需平衡,与建筑工地砌墙搬砖的工人相比,画家不是社会的刚需,他们的劳动成果或许因供大于求而不如前者吃香。这便是艺术沦落为技术时的悲哀。而更可悲的,是艺术家在为了五斗米折腰的异化后,转而对其技术的陶醉。
崇尚艺术是社会文明的标志,这种文明,既依赖大众素质的提升,更依赖艺术家的坚守,顺境如是,逆境亦应如是。
刘林海
二O二五年二月二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