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渔家傲•向海而歌思霞浦
尹玉峰
向海而歌思霞浦,千秋皆敬龙为祖。唱晚渔舟尊父母。风慢渡。丰收渔歌弦音处。
鸥鹭飞来群鸟顾。美哉海底鸳鸯舞。若解相思先领悟。情永驻。海天扑面迎花树。
前言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苏小玲思想与文化随笔:
霞浦,亦新亦旧品故乡
一
近日,从媒体上看到由美国CNN评选出的所谓“中国40个最美景点”。诚然,对这类带有主观视觉与审美趣味的泛泛评选,我并不怎么看好,何况这还是美国媒体的一时眼光。但我相信,若让他们来评选哪个地方更具人权或自由度,那也许就很OK!中国的美景以我亲历,南方北方皆不胜枚举。
若以40个为限,那这评选就可能有失偏颇了。比如,被誉为“神的后花园”的新疆喀纳斯湖,可谓上帝的杰作。我也曾在此湖畔醉过数日,从早到晚用眼饱餐而不知回返。类似这样的绝色美景,即便再来一遍40个,亦可轻易超越前面所评。
有趣的是,就在这个“最美”榜单上,赫然进入眼帘的竟还有我的故乡——霞浦,且同本省武夷山并列,与九寨沟、黄山、月牙泉等奇绝的风光共同出镜,彼此被幸运亮相。
我仔细看着被晒出的图片:一大片霞光映照的滩涂上,十数只小船摇曳着;一座远山以围护的气势在释放背景的力量;浓郁的海天一色簇拥下,渔夫正经历着一场与滩涂的红火爱恋。这样的景色也美,但不绝,亦不常恒。它需要依靠太阳滑落的痕迹,并且,还得守在一个特别的时段里才能被观望或抓拍。只要气候稍有变化,就可能全数泡汤。
现在的家乡霞浦,即以往的“温麻”、“长溪”、“福宁府”,似乎成了许多摄影家的天堂——境内海岸线长404公里,占据整个福建海域中的八分之一;而面积104万亩的浅海滩涂,岛屿众多、港湾连绵,日升日降、潮涨潮落,着实可以撩人心境,引出千百感慨。
这片辽阔的滩涂与人交织,营造的景象并非纯属天然。而渔民们艰苦的劳作,和渔船、养殖工具的组合,构成摄影者镜头中的对象,加上暗室曝光等技巧的处理,其作品获得世界摄影大奖也没准。当然,仅从艺术角度看,那些被展览的图片,还是能让人感觉到离开现场的心旷神怡——尽管光影不是真实的人生。
至于CNN评选,毕竟不是奥斯卡竞争,更不是诺贝尔奖项。人家有兴趣随意开心地玩一把,那叫随心所欲。况且审美多样化,也是在追逐自由的价值。
若当真选中了霞浦,大约也只是外在因素,并非风景本身的特别优势。本地人明白,更多时候的滩涂是灰暗、单调甚至丑陋的。若只以滩涂做主体来表达故乡的风水之瑰丽,那就会错失本色。说实在,霞浦可谓美妙的风光到处能见,但它们并不属于一片片滩涂。
我所知道的三沙烽火岛、下浒大海滩、杨家溪枫树林等等,都是只需直观而无需技术就能一饱眼福的天然景致。处于对公众社会的审美,我历来不喜欢那种依靠粉饰登场的美——不管是人还是物、人生还是自然。至于将丑硬扯成美的渲染、误导,那就更是让人生厌了。
但一码是一码。我还是要感谢CNN(若确有其事),哪怕就是误打误撞,一不小心将家乡这只地上的“母鸡”捧成飞天的“凤凰”,其美丽生动由此及彼,将会让家乡实在的秀色美景,更多地走进了人们的视野。
当然,“滩涂摄影”这个概念,早就为本地摄影家们所创造,成为与本土诗歌一样的艺术现象。并且,它也已超越了艺术本身,着实也给地方的美誉度、影响力乃至社会经济与文化的发展,都产生了推波助澜的积极作用。并且,这个摄影事业的开拓者们,也理应获得人们的尊敬。并且这些艺术家的摄影,还具有比诗歌更具质朴的民间性。
二
我是一个缺乏故土概念的人。只不过有自己的执着,这种执着有时也很会伤害不善辨别的人们。许多看去很美的事情,或许到我这就是一副不以为然或漠不关心的样子。这大概就是人的“个性”偏执或局限。我自认为是一个还算凑合的旁观者或记录者,依靠着在文字背后的那一点点独立的想法。
不管如何追究真相、思考现状或推敲逻辑,对我来说,我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思想搬运工”。而今算是机缘巧合吗?一个从未在情感和视觉上“陷落故土”的漂泊之人,却为一则消息(或许还是假消息?)而动了心弦。
触动了思乡的情感,勾起了往事的回想,那些色彩斑斓、美轮美奂的画面,让人此刻心头有股正在倾出的泉,如同法国人安格尔那幅油画——《泉》,美丽而又有点让人魂不守舍。
它们,突破了长期固化的传统心理,给了近似开天辟地的审美体验。
我很少提起故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假如无特别之处,对于离乡之人,她也就是一片深置内心的土地。即使拥有某种光荣与梦想,或者获得某种超越以往的成就与骄傲,似乎与自己也无大关联了。
但眼下,已有很多外人发现了她的存在,一种美景海岸线带来的新鲜与神秘感,正在形成不断扩大的行走诱惑。并且,海鲜美味也是名闻遐迩,各地食客络绎不绝。尽管她的文化内涵似乎还是模糊的,与人关联的核心价值也尚未得到提炼。人们最简单的印记大概是地理的:福建省霞浦或宁德市霞浦。
我想补充印象说,她有高铁、高速公路,还有机场、客轮码头。作为一个县域,拥得如此海陆空齐全的交通设施,或许中国境内并不多见。
其实,早在清雍正的十二年,便开设霞浦为“福宁府”,辖霞浦、宁德、福安等五县。虽有山有水、鱼米之乡,还为一心实现民主宪政的孙中山先生在其《建国方略》中所涉及。但故乡的历史连着现实,显然因平庸而长期陷于无声无臭。
撇开其他,就凭她出类拔萃的各类海产资源,也足以开采出一个异常独特、闪闪发光的富庶世界。遗憾,由于缺乏建设的想象力和政府的创造力,至今依然是个所谓的“贫困县”。头上戴着这样的一顶破帽,意味着可获得上面某种财政的补贴支持,似同“守着金山要饭”。如此面相,也只能让她躺在闽东一隅,像一个失魂的行人踌躇不前,叫人兴叹。
本地佛教协会所在——“建善寺”,一座建于南北朝时期的老寺院。这里还出了个霞浦人氏的高僧灵祜禅师,成就了五大禅宗之一的“沩仰宗”。但宗教在此地并未开出最鲜艳的精神花朵,香火与虔诚往往并不同注于一炉,众僧似乎已顾不上人间的烟火。
就近,我因超度母亲的法事到过该寺,与住持一聊,方知寺院的香火渐弱,正为其存续忧虑发愁。大概,寺院也如世俗的企业一般发生了竞争,不善“经营”,千年古刹也会丧失其历史优势。
比起基督教,这里佛教的传统更盛。似乎,纯粹的信仰在逐步淡化,而更多人所谓“皈依”只在逃俗厌世,或是被逼无奈,遁入空门亦与普度众生无涉。至于寺庙前来去匆匆的所谓信众,面对菩萨,不过多为一次次俗气的交易,谈不上多少宗教情怀。
我以为,神在中国乡村显得不太安魂,宗教世界,如今也更像是一种传说。
这里有个叫“赤岸”的村庄,日本著名法师空海的故事却家喻户晓:公元804年,日本遣唐使团途遇台风,漂流至本地海域被渔民们搭救。遣唐大使藤原与留学僧等,由当时的赤岸镇将和长溪县令迎入。在上岸得到休养生息、修复船只与补给食品后,一行数百人顺利经福州、杭州、苏州、开封、洛阳等地最终抵达长安。而空海留学拜师,两年后带回了盛唐的佛典、文集、书法、绘画、雕塑种种。
宗教与文化的交融、传承,在中国近现代社会进程中,日本的文化也有所反馈,并从社会文明的方方面面,如政治、军事、科学、教育、语言等产生了深刻影响。显然,作为空海法师们那场海难不死的保护神,崇尚人道的霞浦乡民自然也该名垂史册。
所以,为了这份缘,每每来赤岸的日本朝圣者络绎不绝。在我看来,这是一块可以承载文明历史的地理。如果故乡人能够谦逊地关注它,研读消化,并追随它历史文化的轨迹,直至当下日本社会,学习把握他们的现代性文明,或许可以明显改变多种无为的命运。
作为盛唐时期的一桩宗教对话与交汇事件,也直接影响了未来大和民族的人文命脉。然而,大概很少中国人(当然也包括霞浦人在内)思索这样的问题:空海法师的日本为何能有日后的“明治维新”,还能有“二战”战败后的国家现代性的彻底转型?而拥有玄奘和鉴真等佛教大师的中国,为何不能也借助日后的“洋务运动”,结束专制传统,让国家走向民主宪政?
我曾到过日本奈良的东大寺。它始建于天平12年(公元740年),里面有非常壮观高出15米的卢舍那大佛像。史载:唐朝的鉴真和尚也在此拜佛学经,而空海法师却是这里影响最深的佛门典祖。同行的文化学者、同济大学朱大可教授突然冒出一句:这小小的岛国为何总是战无不胜的样子呀?
对此,我也一时语塞。其实我们都很明了——日本人心中有真的神灵,一种无限的岛国忧患意识,又带给了他们从不断裂的、同生共死与荣辱与共的民族之梦。最近十年我又两次访问日本,在多重比较与思考中,以此便坚定地认为:日本之于当代中国,它比欧美更值得借鉴和追赶。
三
直到今天,感觉不到自身民族有何完整的现代文明信仰。虽说也有梦,但恐怕东南西北梦境各有取舍。而许多人也只做得了某种苦梦或恶梦,除了不在一个生存维度上,更缘于被割裂的人的价值与目的性。我不知道,故乡人心目中的“美梦”又会是什么?
我对故乡没法形成特别的感觉,就像对待自己的这个国家一样。一国还是一县,如果要用现代性去概括,我会找不着北。这或是由于:作为一个民族,可引以为豪的现代文明相当匮乏;更具体一点,就是人们没能实现一种完整的公民意志与自由意识,生命的价值与尊严还不在日常的考虑范围。
在传统血液奔涌下的一番拖泥带水中,我们看不到一种属于人类的悲情。而人们的满足,见长于这个世俗世界最糟糕的一种习惯:势利。尽管有人擅长某种伟大的杜撰,但是,现实并不真空。除非,你总让蛋来思考鸡的问题。
偶尔,我会从县衙里当差的朋友那询问到这种情况:决策者们从不缺各种打算与决心。可到头来,八成都是神马浮云。问题出在“政绩观”:四年一任,只抓立竿见影的项目。结果往往虎头蛇尾,草草了事,拍屁股走人。而关系才是官员升迁的硬指标。
有见识的乡人们早就议政:外地人治理存在感情不深、用心不足而敷衍了事的风险。我也以为:地方主官虽不是民选,但若任命出“县人治县”的领导来,或更利于本土的发展建设。不让本地人主政,可能是个久犯的过失。他们起码有乡情、顾颜面,涉及自家后代,还有千秋的荣耀感。若搞裙带谋私利,可以法律钳制加舆论监督。
几十年间,这里能被证实到的成功案列是:旧城改造,东扩南延。而兴建于城中心的“九大馆”有些壮观,被解读为文化新地标。其中博物馆该最为地道,因它承载着一个地方的全部文化史。至于其他什么大剧院、科技馆、妇女活动中心之类,已有华而不实或虚张声势之嫌;而在城边的延河一段地带,也建起了游乐公园。虽设置的项目有限,却是本城惟一的“迪斯尼”,吸引着大人小孩前去放松娱乐。而且,它也是一项难得的政绩。
过去,一个无实业支撑的社会经济,只能将眼光转向商贸。虽与台湾岛也算是隔海相望、海上贸易也时有发生,却形不成渔业的龙头规模,让这里成为繁荣富庶的海港。借助便利的“地缘政治”可以迅速改观经济的困局。但是,这样智慧的运作并非一般人可为。
几十年前,发生了一桩可能创造经济奇迹却最终被颠覆的公案:一个叫林常平的企业传奇人物,利用了对台开放贸易政策,准备以自己的经商智慧大干一场。结果锒铛入狱20年,同时还赔进了两任县委书记。一场无情的“误会”,来自于盲目政策的“随意”。
后来,在与项南先生(他被认为是福建最好的省委书记)在北京的一次偶然交流中,我才知道他们受了政治的牵连。可谓冤了林氏,也屈了一段大好的地方发展前景。出狱后的林常平,一番痛定思痛,却依旧经商自救的初衷不改。他决计从头再来,证明自己“天生我材必有用”!但这里,也再无胆识非凡的经济导向决策者。至于一般的官员,更是学会在执行层面看菜下饭,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一步。
而今,乡村社会已无过去的逻辑,温良恭俭让不再那么奉为圭臬,普遍受用。山虽高,皇帝则不再遥远。是否合适,那一种又一种政策都在更结实地钎入,不断地彰显着国家的意志。
故乡虽早以“鱼米之乡”著称,但经济却一直并不怎么发达,除几个属于资源和能源型国有企业外,也没多少像样的私营企业。近些年有了被开发的支柱产业,主要是水产养殖业,如海带、海参等,但获益暴富的却只是极少数,城中更多居民依旧靠有限的工薪收入、生意商贩来养家糊口。所以感觉这里的乡人通常也能节制物欲,不仅长期遵循着“小富即安”,而更显“无事则安”的生存姿态。没太多太大的物质野心,自然也获得了相对安稳的日子。
在节奏缓慢的经济生活中,本地却活跃一种“标会”活动,即进行一种民间集资,以应对个人及家庭较大规模的资金需求。如此的资本自由流转,更多时候有效支持着市民生活的运行,虽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融资逃逸、信用破产,造成家破人亡的惨剧,但人们照旧依赖熟人社会,修复创伤,义无反顾地再建信任。即使维系脆弱而危险,但缺少财富积累的途径,似乎也别无选择,这当然是主观对客观的一种隐忍。或许还有,银行的门槛或利息成本过高?
可就在包含这样元素的形态里,我的故乡人,日子依然过得有滋有味,积极乐观。并且对外人,永远是那样热情好客,不乏豁达。仅凭这种精神“奇观”,就理应被人刮目相看。有时想想,故乡人是多么地可爱!
虽如此,每次回老家却如一只缩头小龟,少出门,寡言语。不是怕什么,而是对已陌生的环境无所适从。以往,在家庭的这个主场,理所应当是属于居家年长的父母,我们子女回归更多只是一种孝敬之举。家外的民间,也少有可往来的朋友,以往几个要好的中学同学,也各有各的习惯、喜好和面目。顶多聚在一起吃一顿饭,持续不了多少的“共同语言”,他们也自有热闹欢聚的地方与人群。
这里也自有“官场”,但却不知如何去认真品味。似乎在我那些熟人的眼里年年如此,几乎没掀起过什么大风大浪。谈不上成效突出的新思维,多有仰仗于上层驱动,算一种被动的“无为而治”。一般而言,单靠被动的政策而不靠创新的制度,是难能赢得改善社会与民生面貌的质变提升。
在青少年印象中,本县的“第一把手”也不乏廉洁奉公者。所谓“三八式”干部的开局,自然十分小心地维护新政权的形象。虽头脑相对简单点,但尚能以“道德自律”。而“简政爱民”的观念也颇为清晰,自带着旧时代“父母官”的规范沿袭或心理暗示,按照上级指令勤勤恳恳,不可越矩犯纪,避免上上下下“不良影响”。
改革开放,如石破天惊,这里当然也是政策更新、顺势而为。惟GDP论以及考核指标,让经济获得相对快速的发展,但官场的腐败却也日新月异,面相惨不忍睹。当一个国家的法治力量不能被彰显,公权的腐败就具有强大的传染力。连连十几年间这里的党政一把手,因贪腐而获罪入狱者可谓前赴后继。
现代性滞后,社会的政治与经济文明显得隔靴搔痒,也无从清洁权力涉及的生存环境。若再个人政德失守,引发官场整体涣散,便是纷纷扰扰一地鸡毛。
古今中外,官场从来多属是非之地。若有好的吏制,官员们就会克己奉公,或在法治与舆论的监督下如履薄冰、兢兢业业,也才会有相对正常的“公仆”群体,形成服务社会、健康有序的公权力生态。
当然,社会文化的改良完善,却又是同时必须配套的制度文明补救工程。
习惯宏观一点的思维,对于太具体的问题却毫无经验与恰当思考。故此从未对大小乡事发表议论,身不在其中,弄不好就说成了“恶意”的闲话,还没准引来一眼莫名的鄙视。此外,我也不想让人窥视到自己的性格毛病,即忍不住自以为是的批评嗜好。最后如乌龟一般遭人嫌弃:体小、壳硬、嘴尖,形象丑陋。
于是乎努力沉默,以低调或没调,渡过自己不得不回乡的那些日子。至于未来可能的文字,也当以温柔进入以免撞墙而伤不自知。尽管这个县城里,也包裹着我少年顽皮活跃的时光,最初的职业生涯以及人生那点朦胧的美好追寻。这多系几十年前的记忆——也都只是记忆。我的能耐只在于鬼一样安静地冥想:未来出生的人、未来的家乡将会是怎样?
在故乡,人们多半的热情会消耗在婚丧嫁娶、门户兴衰的琐碎日常。有了互联网,自然也增加了不少谈资,但出于消遣便扯淡偏多。我偶尔也参与其间。听大家胡侃。但听出的弦音、声调与韵律,都觉得与自己的感觉多为不太靠谱。这很正常,彼此踩得本来就不同属一个存在或思维的节拍。这样的生活互动、情感交流,自然是要漏出较大的缝隙来。
在京,自然也难免人以群分,虽一样是人心隔着肚皮。但,一种彼此多年完成的精神积淀,只需提取一点点,也足能相互供氧呼吸一阵子。大家也各有毛病,可在何为人之尊严、维护基本价值这一点上,却能心照不宣。
当然,故乡还有一道看似亮丽的文化景观,这就是诗歌不断的有限繁殖。并且从摇头晃脑的古体吟唱,转向神清气爽、主题多元的现代自由抒发形式。为此,这里拥有为数不少的写诗之人。只因客观存在,他们显然比摄影的滩涂更具某种含金量。
倒是,眼下被带动成长起来的一批本土摄影艺术家,却明显增添了地方文明生活的趣味与色彩。不管是文还是艺,都可为社会人生提供精神审美与价值参照。若不能,则除了自娱自乐或自我陶冶,也能维持个人某种独立意识与道德底线。
和许多地方一样,这里也太平盛世、文过饰非。体量虽小政事却繁多,往往赞颂大于批评,文人的妙笔更擅长锦上添花。那习惯池塘里游动的鱼,如何能纵身上岸,为摆脱污流而一求清高?显然鱼离不开水,这只是夸张比喻。在现实中,要节制利益或自断截更大诱惑,却同样非常之不易。日常中面对丑恶也都善于趋利避害,要行某种义正辞严、慷慨表达,都觉得是在飞蛾扑火,需要非常的境界。
几个有趣味的朋友告诉说:我们不缺海鲜与胃口,但缺一片开阔的思想活水。
好在,故乡的底色并没那么污浊,她还具有相当的净化能力。
县城的整体格局虽小,但因互联网的发达,其文化面相与都市大体相近,所不同的在于个体间的精神差异。大家都通晓适者生存的道理,拥有自己的“池塘”,甚至有的还角色多重,左右逢源。稳固了自在的日子,才有足够的闲情逸致,大则歌颂江山美好,小则勾勒雪月风花。至于根植人间的某些不平、扭曲人性的不义、屈辱人格的不公,就如同一堆肉眼不见的尘埃。它们的存在,绝不妨碍“岁月静好”的抒情选择。
然而,这就是我们的大环境,这样彼彼此此地,构成了包含精神在内的“利益共同体”。
可还有另一种文化现象:写作《苍穹之昴》(后被改编成中国电视剧)的日本知名作家浅田次郎,曾在东京对我和朱大可教授说过:“如果不让我书写真实,我就会选择自杀!”
如此,我们也就当他疯了——怎么可能会是如此这般?
也不能再往下深究。或许在浅田先生看来,没什么比作家苟且地活着更令人难堪了!日本民族有这样奇异的文化传承现象:不想屈辱地生,就选择悲壮地死,尤其是那些异常敏感,忠实于生命纯粹、人格尊严而“知耻”的武士、作家和艺术家们。
四
本地有两种引以为荣的特色:海鲜与美人。作为鱼米之乡,享受美食已成惯性,而加上适应生存的天然气候,女子们也往往也渐吃渐长成了美人坯。现在,故乡的海鲜与美女居然为公认的八闽之首,名气着实大,一点不亚于“滩涂摄影”的影响力。
但对我而言,似乎还有比这更动心的。忽然有一天,妻子这样对我说:“呃,你们霞浦人真地好,个个心地都很善良啊!”她还为我举了一堆周围所遇的例证。
毕竟是个敏感的外乡人,观察会更细致、态度或更理性些,还因此比较出了省城、京城人的某种虚伪与弱势。作为平凡的正常人,妻尊重风俗人情、分辨常理是非,也善“近君子而远小人”。每次随返,她在同我那些亲朋、同学、熟人的相处观察中,会逐个努力捕捉他们身上的闪光点,然后与我分享这股优质的人性与乡情。
的确,本分、诚恳、大方,少有鸡贼与猫腻,是故乡更多人的常态。并且,即使家里再穷困,走出家门也一定打扮得整洁得体、神清气爽,举止之间亦不失分寸。这绝非虚荣趋使,而是维护一种简单的人之尊严。如此,就像一场夏季真实的飘雪,让我发现并坚信乡人的另一种可贵的底蕴。或许这,正是故乡偏僻却文人繁多的缘故吧。
在这小城,只能追求安适的人生。他们自然也会以自己的方式,来坚持一种自我认定的做人意义。但缺乏创造新奇的冲动,喜好守株待兔,害怕矛盾冲突的心理,也构成了家乡人保守的一面。传统的就是合理的——如就地成长,延续人生,人们就不去自觉寻找太开阔的参照。在这个视角上,多数人心理脆弱,也承担不了更多的社会责任与更大的人之义务。
许多时候,无法判断外部世界简单的真伪,不知好歹或人云亦云。或许在人的心中,自然利益的维护远大于扩大公正的需求。至于“无足轻重”的所谓“自由”,那就更无需去绕舌费时。否则,就不会有各种牌局、KTV和舞厅的娱乐长盛不衰,消遣去太多可以另辟蹊径、分享更为多彩丰富的宝贵时光。
我之所以不禁感慨,仅是基于这样的常识:乱世与盛世是有天壤之别的。
实在无法用三言两语来扯“乱”与“盛”的世态话题,它涉及的议题既深又广,甚至牵扯到对人类某种价值体系的优劣认证。但置身一个县城社会,或许容易发现一些具体现象,可供人们做出一点连接宏观的判断。比如,以“老百姓”自居的传统“逍遥自在”,会悄悄地阻断作为现代人的主体性,或蚕食其公民精神。久而久之,文明便可杂草丛生,或人心初长的一片开放的森林也终成荒原?
我的某种感觉与说法,可能会与这里的语境并不着调合拍,甚或令人有不适与出格之嫌。但这纯属自然,各自不同的视野与角度,批评与反批评都是成立的。这只是个人的主观感受,未必就代表所谓“正确”。我也不归哪路神仙,不过一种寻常的职业行为,那些曾发表的内外评论,也只能证明自己是个独立而非权威的观察者,更非某种生活或道德的裁判者。
霞中校,即县第一中学,这该是几根埋得最深的记忆神经之一。毕竟,它是让我开始学会用脑思考的启蒙空间。尤其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自己像农地里的一颗蔬菜,每天不时被施着化肥生长。我的意思是说,那种不靠谱的政治课程与教育方针,像激素一样催化我们这些中学生。而我,当然也从课本的某些篇章中,获取了抗生素或维生素。并且子大量的课外读物中找到了自己可以独享的精神食粮,接触到了在学校里得不到的人文景色。
当我再接近一中时,旧校园已变新校区。据说其面积和设计有几个全省之最,已成一道可供外人观赏的风景。
几年前,负责校庆的老师让我出篇纪念文。我该怎么写?不痛不痒的感受无法匹配,母校已是个百岁老人就站在那儿,鞠躬都要讲究姿势。我最终没动笔,只是想象某天回去,对学子们或年轻的教师们讲一堂课,聊聊个人在外的一点经历,再彼此交流各自的一种想法,如果可以,也包含大道理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支持一种普世观念的教育,探寻社会文明的根本起点和出路,思想立校,人格先行,比别的什么现实的口号更具有中学的实验性价值。
说这城内最好的中学也不怎么地,大概是指没什么突出骄人的教学成就?的确,表面上看,似乎学校重视放在高考,还有重点大学的命中率。从这里走出而响动八方的人物极有限,相对缺乏对全社会的影响力。但也许,正是它无异常张扬的脾性,总是润物细无声的延绵百年,使故乡温顺不躁、善良处世的性情,才得以一代接一代地养育。
没有潮起潮落的样子不是坏事,也并非所有“响动”都是积极可贵的。关键在于总体的教育上升质量,尤其是对学生健全的人格养成,而不在出现多少的名人大碗。假如一中的每一个学生,未来的心里都装着一个人类,情感中还维系着孱弱的苍生,并在面向生灵万物时,除了权贵与金钱,都始终保持恭谦平实的姿态,那么这无疑就是最大的成功!
作为学堂,毕竟琅琅的读书声,往往抵不过社会上粗糙的世俗噪音——当时代遭遇混乱的局面。回望个人以往的经历,除了所谓为国争光、服从大局,全面发展、克己做人的理论宣导,再从课本里学到鲁迅先生那“冷眼看世界”的一点皮毛,能从这个学校、课堂传承到的东西实在不多。
那时,老师们的人生也不正常,一副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这是缘于彼此正处在“十年动乱”的岁月,精神格局被割裂得颇不完整。社会生活的畸形性质已不分地域大小、城市乡镇。就如同乔治·奥威尔描绘的“动物庄园”一样,人与动物在认知与行为上并无太鲜明的区别。
这个不大不小的县城,表面看似与世无争,其实也自有汹涌的利益在悄悄博弈。而来自于政商勾兑的明暗较劲,也不时波及平常人家,这只影响民生的手往往是看不见的。而权力与经济的关系越是密切,原本就脆弱的民间社会也更是雪上加霜。
但人们并不因此学会审视恶性的政事对社会的毒化,警惕落后的观念对人文的腐蚀,还是热衷于表现对官场的亲近,露骨地表达着对权力的崇拜。即便是一种文化艺术的形体,一定也烙着权柄的符号,以辨认权威的级别——这样的“马甲”形象自然不是本地所独有,而是各地普遍传染的结果。
官本位,是中国最顽固的一个文化肿瘤。它也蔓延在这个沿海小城,形成DNA的色素沉淀。即便你翻开第一中学的校史,摆在最显耀的人物就一定是官员。而在我们的历史认知中,就一直残存这样被人忽略的对文明潜在的威胁。我们每一寸前进的号角上,也似乎永远都涂抹着权力的金黄色。故此,我对大小官场从来就保持着一种警觉。而这种警觉,也几乎成了一道涂在思维神经上的敏感剂,时时刻刻做出必要的反应。
当然,人们的脑里和眼中,有新旧不同版本的“官场现形记”。但从古至今,不论是儒是法、是释是道的文化影响,历代官员也都因人而异。欲出污泥而不染、为政一时造福一方,也多有某种例外的个体性传承。
上世纪八十年代,本县出过一位与众不同的书记。在行政作风上他严于律己,竭力为民生与地方谋福利。缘于我对某个具体教育事件的调查,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竟然要我这个年轻的后生坚信:虽是外乡人,但自己也出生书香门第、知书达理,能够设法改善乡村落后的教育状态,并为我故乡的民生鞠躬尽瘁!
这等开明、谦逊和气度,让我相当意外,也深为感动。之后,彼此竟成了忘年交。
似乎最终,他也无何种轰轰烈烈的功绩成就,但肯定是尽力了。作为一方人事命运的主宰,他却未借权势而行劣,结出私欲的腐败之果,并且还将艰难而赤字的地方财政,努力实现了收支的平衡。30多年后的一次见面,他喜形于色,说自己在“正厅”之位正式退居二线,还担任省书法院院长,善始善终。还赠了我一本风格傲骨的梅花画册。
不曾想,官场还能变荷塘,长出了一支美妙的莲花来,这实属不易。从基层到高层,接触不少官员而令我感慨良多。但无论他们怎样理政,都极少给社会留下可观的精神资产。在一个并不明朗的制度里跋涉、折腾,能力、才华,品质、人格,的确是鱼与熊掌难以兼得。比肩历史苏轼者,亦寥若星辰。
《奇幻滩涂》2018年入选福建省摄影展 苏旭文摄
五
故乡也有不少外出打拼、有所成功的人们,其多为低调返乡,为人敬佩。我不经商,更不从政,即便算是为文,向来也不会以文韵之媚行吹嘘之实;或以文字之刚,来力挺现实的某种没落与虚无。一句话,即便转过身来,既不会给故乡带来一处实惠,也更不可能捎去半片荣誉。实在贫于创造欠缺奉献,不过一平庸的离乡之人。
自己更像紧随大地生态、落地北方的一支蒲公英。归去时依然是颗小花草,置身自在的一隅,短暂体味雨过天晴式的宁静。一种游子视界的收获沉淀,都将在漫漫的旅程中消耗殆尽、终成风沙扫荡的尘埃,而无法成为一道路边的风景。
许多人不做虚荣与荣耀的区别,故在名利场上十分劳累。一举一动都不属于自己的真诚支配,一说一笑也总在琢磨瞬间中的是否闪失。其实东南西北,这样雷同的面相感觉四处可见,人们甚至如此一起架空了一个社会可能落地的文明,那种被偶尔提及的“贵族”体面,也多为假面舞会上的道具。
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疑惑:智慧全部被古人挥霍精光了?以至于,人们为了填充此起彼伏的世俗欲望,便喜好造神,造各种各样的神,为自己造或给别人造。为此,也不惜混淆了宗教的神,让祂们剥离圣洁、忍辱负重,成为某种恶俗的认同者。
靠一种丰富的阅读,每天都能产生夹杂痛苦的收获。而门外面世界的日常,将事故转换成故事的精神活动,也随时在不经意间诞生,改变着人间延伸的轨迹。人类的彼此陌生,最终可能走向各自的胡同,要让一方美好起来的前提,便是点点滴滴经久不衰的动作与累积。它不可能只在局部,而是四面八方的努力。从小孩到老人,不论社会身份,男男女女,都应集合发挥一股整体的能量,改善生存,推动文明更进一步。显然,我们,看到了偶尔为之,言行单一被动,乏善可陈。
不论是家乡还是他乡,教人纯粹、促人正常的伟大言行,也在我们的身如火如荼地发生过。如今似乎春风不度,明媚难临。一边是困惑和挣扎,一边是酒地花天、豪言不止。而更多的歪瓜裂枣充当着优质亮相,在无知的人群中刻下希望的印记。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最好,是因某种东西已旧到了最后;最坏,则是旧东西已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朋友、政治学家荣剑先生却在不久前,给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这是一个“二时代”。何为“二”?脑残也!
虚荣是自己制造的荣誉,而荣耀则是社会或人类给予的荣光。因对“最美”的关注,如同这个社会的关系一样,我也与故乡终于绑到了一起。但这只是一种精神表层的相融,而非深刻的命运与共。
第一次用文字表达故乡。那么,故乡与故乡人的荣耀究竟在哪里呢?
也许既简单又复杂,我一时没想明白。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我都希望看到一种串联新旧的灵魂所在。因为某种觉悟,距离的远近,并不妨碍我对故乡大致的感触,或对她的未来命运做出种种的优劣猜测。在某个意义上,她的归属就是我的归属,哪怕并不完美,我也会从一个既怀疑又自信的角色,体味故乡的历史与文化境遇。
而我,又能踏实、真切地分享到什么呢——对一个自认“没故乡”的人?
或许是一种悲剧感,让我总是看到各种不足,像要对一种失魂落魄的自我补救或安慰。实际上,我最希望看到的是故乡富丽的名副其实,并常有归去故乡的冲动。
今天,我突然邂逅这个媒体的“世界最美”,复杂之间,心中便有一处小小的撕裂。不过,可以弥补的是,当感觉在城内,一种人生古老神态依然未变,而城外,则有许多地质地貌,即鬼斧神工的美妙奇迹被不断发现。而这里的诗人或摄影家们,便也有了更扎实的审美附丽,形成一种自然对社会的“反哺”。
我有自己的“精神道场”,需要小心翼翼地维护。而这道场中的一块,也自有养育我的故乡摇篮。长期在外生活,多少模糊了家乡与他乡的界限,但在那一方天地,希望自己也能永远轻松去自由面对,虽岁月让我变得与之越加陌生与疏远。
霞浦,我亦新亦旧的故乡,我此刻已被您晾在一片貌似天然的滩涂美景上。
眼下,自己不知轻重地破例说了话,也有些忍不住的意味。如果我身临其境,面对真实的艺术虚构,我又该如何给她上色?
2017.7.31 北京
2018.9.24 重改
↑制作发布人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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