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诗词文学社在线作家:
章跃明



雁儿洲(短小说)
作者/星语(安徽)
(一)
雁儿洲栖息着成千上万只的野禽,大雁翩翩起舞,群鸟引颈高歌。长江蜿蜒从这里而过,一条堤坝下汊河水塘纵横,众多的淡水鱼在内湖池塘里繁衍生息。雁儿洲的河塘里到处有抓不完的各种鱼。在这鱼米之乡的地方有一户张氏人家,二间陈旧的草房掩映在柳树之下,民国十一年,添儿出生了,父亲排行老四,添儿的上面有个哥哥叫根儿,还有一个姐姐从小便送给人家当了童养媳。
添儿一岁时的一天傍晚,父亲张达启在昏暗的屋里不停地喘着,对孩儿娘戏谑地说:“窗外有个影子在晃动,是在找你吧。”孩儿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达启又说道:“咦,外面那个死鬼又来作甚?”孩他娘再也忍不住,“咣珰”一声甩下了盆,想到丈夫曾多次的疑神疑鬼,泪水顿时溢了出来,气不过一把捧起灶上的鸦片膏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很快人就抽搐着,他爹这下慌了,忙叫人前来抢救,但最终还是去了,不谙世事的添儿还爬在娘身上拱奶吃,围观的人甚是唏嘘落泪。没过两年,在一个冷冬里,张达启因突发哮喘,在木桶上烤火时也猝死了。哥哥根儿当时只有五岁,添儿虚龄三岁,兄弟俩从此孤苦零丁。叔婶们哀叹着气,商议着今后要轮流养着这对苦命的人了。
同村的张保和四十多岁孤身一人,靠几部轧花车营生。有人劝他何不去领养一个,于是花了几个光洋,把添儿过继为子,用竹筒丢黄豆教添儿识数。民国二十年,添儿九岁时,继父患病也去了。从此添儿成了孤云野鹤,被人介绍去了一户地主家放牛,好歹能填饱肚子。添儿在放牛的空闲,常常和小伙伴们在水中捕鱼捉虾,有时点燃干柴草烧着吃,借以补充营养。在河边长大的孩子们个个水性都好得很。
在地主家不仅放牛还要做杂役,服侍地主婆做月子,添儿一个人宰鸡拔毛,有时还到地里去薅草驮庄稼,就这样转眼三年过去了。一天,添儿去了较远的一处山坡放牛,见牛儿欢快地吃草,他便坐在草地上看山下的村舍,听坡上的雀儿觅食时发出的“啾啾”声。忽然有一男人从远处走来,大声喊:“哪个是添儿?”添儿愣了神,心想这里没有熟人啊,是谁在叫我呢?当那人又喊了几声,才慢慢站起身说道:“我就是!你是谁呀?”来人上下扫了添儿一眼说:“我是你姐夫,特意来接你回去吃饭的。”添儿很是诧异,怎么突然冒出一个姐夫?虽然曾听说过是有一个姐姐,但却从未谋过面,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姐夫。那个自称姐夫的人长得高大魁梧,和蔼地牵着添儿的手边走边聊,不一会来到了姐姐的家,姐姐闻讯连忙从里屋出来,姐弟俩相拥而泣。姐姐十五岁,拉着弟弟的手嘘寒问暖,说是回老家找过几次不知其下落。从此添儿觉得这世上又多了一位亲人!
冬去春来的时光添儿已十五岁了,不再给地主放牛了,除了偶尔和哥哥叔婶相聚,凭力气在大户人家干起了长短工,农家活样样是把好手。得知姐姐也有了孩子,甚是欢喜,时不时还带些礼品去看望姐姐,逗逗可爱的小外甥。
凤是江北人,因家庭子女多被雁儿洲一个孤独的接生婆抱养,眼下十七岁,出落得亭亭玉立,经人介绍给添儿为妻,看到添儿勤奋能干,心生好感但又顾虑添儿连居处都没有,只是寄人篱下搭个简易的茅坯房。经媒人的再三撮合,身境相同的两颗孤独的心渐渐地靠近了,添儿成家后便住进了凤家,这样双方都有了照应。日月如梭的时光,他们先后生育了两个女娃,生活的艰难让添儿的身影,整天疲惫地奔波在田野上。没过几年,凤的养母染上风寒也走了。
当几个年幼的孩子常常饿得啼哭时,添儿就半开玩笑地说:“再哭,鬼子来了就把你们捉去!”孩子们不懂啥叫鬼子,于是添儿和孩子们讲起小时候遇到日本兵的事——
一九三八的春末夏初之季,忽然传出鬼子来了,这是一帮穷凶极恶的魔鬼,从南京大屠杀后,沿路向西开赴武汉战场的。村里的青壮年纷纷逃向山里,留下的孤寡儿童整天提心吊胆地焦虑着。那年添儿十六岁,远远地看见日本兵穿着黄军衣,背着三八大盖枪,黑压压的数不清有多少人,来到雁儿洲驻扎在江堤外滩,有时来到村里,叽里呱拉地说些听不懂的日语,鬼子最喜欢老百姓家养的鸡和鸡蛋,常常毫无顾及地抓它几只,倘若有人制止,便端起枪对人恫吓道:“嗯,你的死拉死拉的。”人们几乎是敢怒不敢言,小孩子更是吓得躲在大人身后。
也许是“南京大屠杀”事件被曝光的缘故,鬼子收敛了不少,见到小孩掏出几颗糖,说是“米西大大的好”。但十里外的严家村就没这么幸运了,因失踪了一名日本兵,怀疑有八路,杀了好几十个人刨根问底,最终无果。据雁儿洲的老人说,鬼子的队伍并列四排走了两三天,从大堤上向西而去,却不见有一人返回。据说那是因为他们在武汉、长沙、衡阳遇到了国军顽强地抵抗,大部分鬼子就地去见了他们的天皇。
添儿目睹过鬼子兵的肆意掠夺,远远地瞧见日本兵枪杀自己的伤兵,然后一把火焚尸灭迹;也看过中央军强抓壮丁的场面,从小就憎恨兵痞的行径,幼小的心灵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处在水深火热的雁儿洲人艰难地在岁月中熬着、期盼着……
( 二)
雁儿洲清中期还是大遍的泽地水域,几十户人家零星地散落在江堤下的高墩处。清末民国初,外地逃荒的灾民纷纷来到这里,扒泥筑坝逐渐形成了旱地水田轮作,从此雁儿洲慢慢地有了一些烟火的气息,鸟儿也遁飞到偏远的湖心。到解放前夕,雁儿洲已有几万人口,俨然形成了由乡、保、甲联合管辖的农牧渔区。
一九四九年四月中旬,梅子渐熟,麦子青黄相间,江南的雨季快要来了。一天,南岸的国军纷纷仓促逃窜,原来解放军正在渡江追剿国军残余势力,那些当官的太太收拾家当后犯了愁,笨重的物件如何弄走,于是派兵抓人做脚力。添儿和同村的几个人躲进了麦地里,伸头探望之际被士兵发现了,他们几个被押回给当官的做搬运力夫,担的担抬的抬一路踉跄向东而去。被抓走的消息迅速传到了他们婆姨那里,顿时哭喊一片,凤也哭得厉害,许久便擦干了泪来到庙里祈求菩萨保佑,希望被抓走的人都能平安地回来。
担了几华里后,十六七岁的强子对添儿说:“叔,我真挑不动了。”添儿对当官的说了几句好话,恳请休息一下,得到的是一顿训斥,当官的说:“再磨蹭,用鞭子抽你们!”挑了二十多里地,天渐渐黑了,溃退的国民党兵也休息了,当官的找了间民房,几个脚夫被士兵看管着,外面还撒了岗。添儿心急如焚,想到了凤和孩子,几滴泪潸然而下,一个念头涌上心头:逃!半夜后几声雷鸣天突然下起了雨,四周黑黝黝的一片,机会来了,添儿猫着腰蹑手蹑脚朝外挪动,不一会儿发现远处站岗的士兵,添儿便迅速地钻进一块茅草地,悄悄匍地爬行了一截路,然后迅速起身飞快地跑着,前面一条河挡住了去路,他便飞身纵入河里一个猛子便扎到了对岸,就这样他连夜兼程有时连滚带爬,在天将亮时赶到了家。凤听到熟悉的呼喊声,连忙披衣开门,看到丈夫像个泥人似的,惊喜交加中小声地呜咽着。添儿对凤说:“我换身衣弄点吃的就走,怕当官的又回来找就糟了。”并嘱咐凤:千万不要走漏了我回来的消息。
凤家的响动被邻居知道,便有人早起探问,凤只好遮掩着说昨晚闹耗子。同被抓走夫君的远亲嫂子也来探究,架不住感情上的违心,凤只好悄悄地告诉了嫂子添儿昨夜逃回来的事,嫂子一下崩溃了,一屁股跌在地上嚎了起来,边哭边嚷道:“聪明人啊,怎么……不把他们一起……带回来呀!”凤被这哭声吓坏了,连忙说:“嫂子,我不告诉你,你就不停地追问,你这一闹腾,万一当兵的找回来可咋办?”劝走了嫂子,凤锁上门带上孩子也外出了。
四月的树枝新叶舞动,翠绿中几只喜鹊欢快地叫个不停。被国民党抓走做苦力的几个人家这几日都焦虑不安,生怕他们在外有所闪失。忽然有人眼睛一亮:瞧,那不是强子他们回来了吗?果然仨个人一瘸一拐地笑着向乡邻打招呼,原来是解放军渡过江包抄了国民党的退路,一听说解放军来了,这些残兵早就作鸟兽散,谁还有心管他们呀,于是他们赶了两天的路这才回到到家……
“变天了,变天了,共产党来了,这可咋整!”地主陈有财焦心地在自家门前来回地踱步。添儿曾给他家打过长工,看见陈有财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抬头看了看天,笑着说:“哪变天了,这不亮敞着吗?”陈有财瞟了添儿一眼,急忙过来说:“添儿,如果解放军的人来了,你一定对他们说个好话,我可从没打骂过你们哟。”添儿笑了,心想,天终于亮了。
这年底,添儿被大伙推荐为地方代表,参加了乡政府的学习,回来后宣讲了许多共产党的政策。第二年解放军工作组就驻扎在各村庄宣传党的政策,提倡人人平等,人民是建设新中国的主人。次年添儿又被派到县里参加土改政策的学习。
解放区的天是喜庆的,人们的心是欢快的。穷苦人奔走相告,再也没有剥削和压迫了,过去所有的欠债卖身契等都一律取消作废。在军代表的监督下,添儿积极协助雁儿洲的土改,过程进行得很顺利,镇压了几个恶霸地主,没收了地主的财产和土地。按照党的政策,划分了各户的成份,添儿家自然是贫农,还分到了地主家的一张镌刻花卉的床。一九五八年农村实行军事化管理后,添儿被上级任命为连长(相当于后来的联合生产队长),身披授带好不精神!
添儿白天带领社员们改造自然,向土地要粮创收益,晚上和社员一起上了扫盲班。扫肓的老师给添儿取了个大名叫天翼,意寓志高远大振翅凌空。他对这大名很满意,从此人们都叫他天翼了,添儿这小名后来渐渐地被淡忘了。天翼唯有不足的是先后养了五六个闺女,缺少个男丁。
一天晚上,天翼对凤说:“你看你尽给我生了一帮女娃,陆二家的男娃多,要不过继一个过来?也好延续咱家的香火。”
凤很不情愿地说:“那毕竟不是我们的亲骨肉,再说我还能生,说不准下一胎就是个男娃呢。”
天翼挠挠头,叭着烟袋,看着上升的烟雾不再吱声。
第二天吃罢早饭,天翼去了本村的江老爹家商议队里的事,江老爹是看着添儿长大的,也知道他养了些女娃心里不快,说道:“你那小娃取了啥名?”
“还没呢。”天翼讷讷地说着。
“你看你把女娃都取了啥名,花的红的枝的,怎么,生女娃愈来愈红?我看小女娃要改名叫圆,养女孩算是圆了。你看王二家的第二个闺女取名盼弟,下一个孩不就养了个带把的。”江老爹一本正经地对天翼说着。
江老爹有两个儿子,大的在家务农,小的当兵去了,据说在部队还当了官。虽然他的话有点迷信,但天翼听了如茅塞顿开,很是受用。有些事往往是一种巧合,天翼最小的女儿圆圆一岁多时,凤便又有了身孕,第二年底在乡卫生所果真养了个男娃!消息传到正在田间干活的天翼耳里,一下子乐开了花,放下手里的工具赶快向乡卫生所跑去,社员们在后面调侃地说:“恭贺张队长喜得贵子,可要请我们吃喜酒哟。”
“一定!一定……”天翼高兴得一边答应一边向后挥着手。
转眼又春去夏归,太阳火燻燻地照在田野。由于抗旱及时,队里的棉田长势喜人,社员们一边拾着云朵般的棉絮,一边忘情地唱着黄梅戏《天仙配》、《打猪草》。到了晌午,把拾来的棉花放到队场上晾晒,社员们智慧,用干芦柴织成了荓,中间用五股尼龙线拴牢,可摊开可卷拢中间的缝隙能通风,是晒棉最佳的物件。傍晚晾晒的棉花在荓上被卷起,便于明天复晒。
有一天夜里,天翼被隆隆的雷声惊醒,迅速披上了衣,提着嗓门嚷着:“社员们,要下雨了,快到队场上抢收棉花!”很快三三两两的人群来到队场,盖雨布的,驮棉荓往仓库的人
川流不息,当大家收拾妥当,一场大雨从空而泻,足足下了后半夜。第二天,人们在议论着昨晚若不是张队长,许多晾晒的棉花就要遭殃了。
(三)
这是一个丰收的午季,云雀欢快地在天上叫着,炎热的天气弥漫着麦子的香气。天翼吹响了上午出工的哨子,社员们拿着镰刀陆续来到了地头,此时区乡的有关领导也赶巧路过这里,对天翼说:“张队长,今天要割麦子?”得到肯定后又问:“这遍地能收完?”天翼说:“嗯,争取弄完。”下地前,天翼作了简短的战前动员:“社员同志们,今天割麦,不到地段头不直腰,我带头下地,大伙向我看齐,出发!”
随即天翼挥舞着镰弓下腰,只见麦子一缕缕被整齐地放倒,天翼像一只领头的大雁向前疾驰,社员们也不甘示弱地紧跟其后,耳边只听“嚓吱,嚓吱”的一片割麦声。不一会儿,那身影便渐渐远去,少许又慢慢回来,这一去一回之际仿佛雁群散去又翩然而至,区乡干部们看到眼前这景象不免啧啧称赞,其中的一位区领导说:“这是个带头抓生产的好苗子,一定要提拔重用,我们就需要这样的吃苦带头人!”
不久,天翼入了党随后又被任命为片区支部书记(片区管理着十到十五个生产小队)。虽然职位高了,但天翼知道是共产党给了自己的新生,他常常在田间地头和队长社员们讨论着农业的发展,探讨如何克服困难赢得旱涝保收。
为了更好地确保庄稼的收成,县区乡领导通过考察,决定在长江大堤上再修一座大闸,农田旱时可引灌江水,雨水多时可向外排放。六十年代中期,动员了全区的壮劳力上堤会战。天翼受命为工地大队长,和民工们吃住在一起。工地上旗帜飘扬,推车的荷担的人群一排排,输送着土石方,犹如一条条长龙在游动着,即便是寒冷的冬天,人们也穿着单衣上阵,在大堤上沟渠前个个生龙活虎不甘落后。
凤由于多年的操劳,而孩子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加上又没做好月子,落下了一身的病,无奈只好把两个女儿给人家抱走了,一个送到了托儿所寄养。凤也不幸得了哮喘病,发病时呼吸困难,即便吃了几片咹茶碱也不能迅速缓解,因此有人向大队举报,说她不参加劳动故意在家装病。那时又不允许家中生火煮饭,都集体上食堂按人口打饭,领回的杂粮大多是稀粥面糊糊,孩子大人都吃不饱,但谁也敢多言。后来有人编了几句顺口溜:一九五八年吃饭不要钱,稀粥糊糊粉,一吹三条浪,一喝几道沟。凤叫人捎信给天翼,说这样长期下去几个孩子会饿死。第二天的傍晚,有人便带回了一些藕和鱼,来人说这是孩他爸利用休息时间搞的,一家人顿时高兴得欢呼起来。
两个多月过去了,天翼抽空回了趟家,凤指着孩子眼泪汪汪地说:“多亏你在外弄些粮食回来,要不孩子可能……”
“嗯,我晓得的。”天翼打断凤的话应道。
“房子下雨时到处漏水,也没草翻盖,即便有草又雇不到人,有不少人家的房子也是这种情况;还有人说我装病,要批斗我呢。”凤对着丈夫可怜兮兮地说道。
“队里打谷场上不是堆了许多草吗?明儿我去弄,你身体不好是事实,到时我和队里的干部去解释。”天翼望着外面的草垛安慰着凤说。
凤急忙说:“不行不行,动了集体的东西是要挨批的!”
天翼望着妻紧张的样子,笑着说:“党的政策是帮群众解决困难,这有啥不行的。”
当晚天翼就来到了大队干部家,说明了群众的难处,要求适当改善伙食,对大家的困难要妥善解决,而不是无情过激,这样我们这些在外修闸的民工才安心嘛。
一大早,天翼就起床了,凤问道:“起这么早干什么?”
天翼说:“搞草修房呢。”
“这,行吗?”
“嗯,行!”
不一会儿天翼搂了几捆草回来了,队里的人见状,屋漏的人家也前去草垛上薅草。有人说这样做是要挨斗的,也有人说张大队长都搞了我们怕啥。
天翼问人借了梯子,一个人抱草上去修房了,边整边问下面的凤哪几处漏水,干了一整天终于修好了。吃罢晚饭,天翼对凤说:“我得连夜赶到闸上去,那里有二千多民工需要我哩。”凤尽管有再多的不舍,但她还是理解丈夫的工作,不舍地说:“你去罢,有时间就回来啊。”
经过一年多的奋战,大闸终于修好了,天翼胸戴奖章回来了,引得许多人观看,仿佛是班师回朝的得胜将军,让人好不羡慕。这时乡里把三个片区合并成一个生产大队,上面任命天翼为大队支部书记兼生产大队长。又过了几年,一场文革风暴席卷全国,斗争的标语满天飞,一边抓生产一边抓阶级斗争,人们的思想乱了,好派和批派分了两个阵营大有水火不容之势,所有的在职干部和知识分子一下子都成了资本主义当权派和牛鬼蛇神;什么专政队伍、红卫兵、红小兵等五花八门的自发团体层出不穷。一时间很多人都懵了,不知谁是对错,不知又有谁被批斗。
天翼不可避免地也受到冲击,说他是当地最大的走资派。有时在睡梦中被人叫醒,要他交待问题。一天,在一个能容下千人的大礼堂,天翼被所谓的专政队伍押上了台,要他交待是如何虐待群众,让大家饿着肚子还要蛮干。天翼在台上缄默不吱声,下面有人高喊:“老实交待,坦白从宽。打倒走资派张天翼!……”
就这样,在台上天翼被批斗了两个多小时。以后又隔三岔五的被揪斗,天翼委屈得要命,但此风正盛无可奈何的他只得咽下苦水。大队班子的内部也开始分裂,有人明哲保身,有人顺应潮流,也有人伺机想升迁。一个三十多岁的民兵营长李旺对天翼说:“你还是好好配合他们的调查,早日把问题交待清楚。”天翼白了他一眼:“我有啥问题,你这话是何意?”
李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我看你这是别有用心!”天翼气愤地说。
“你自解放后一直当干部,难道就没一点问题!”
“你这是胡搅蛮缠,怎么,你的党性在哪里?”
“我就是营长不当了,也要紧跟形势!”
“我看你就是混帐!整天整人不抓生产,这就是形势!?”
李旺也来劲了:“我看你这是彻头彻尾的走资派老顽固!”
“你……你真是……一个是非不分的糊涂蛋!”天翼指着他气得直哆嗦。其它几个支委见状连忙劝解,临走天翼强调:运动归运动,每天队部一定要有人值班。
看着天翼憔悴的模样,凤心疼极了,对天民说:“要不先避避风头,到我江北的姐家去躲躲?”
天民点了点头,望着天空叹息道:“啥时是个头呀。”
天翼的儿子绍夫也已八岁了,上小学一年级。一天放学归来,被几个大点孩子截住,有人说:“绍夫,你说你爸躲哪儿了?”
“不知道。”绍夫怯怯地答着。
“你会不知道?老实交待!说,打倒走资派张天翼,否则就不让你回家!”
绍夫怒了:“你们欺负人!”
“就欺负你这走资本派的崽,怎么了?!”
绍夫被他们纠缠着,哭闹着。
这时绍夫的姐姐圆圆正好放学从后面走来,一顿把他们臭骂,赶跑了那些人,回到家圆圆把路上遇到的事对母亲说了,母亲无语地把孩子搂在怀里,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嘱咐姐姐:“圆圆,以后上下学和弟弟一道,要保护好他。”
“嗯。”姐姐连忙点了点头。
队场上的喇叭里整日唱着样板戏歌曲,然后是一阵阶级斗争的口号,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一会儿,几个胳膊上戴着袖章的专政人员,手里拿着一截木棍走来;一会儿,一帮红卫兵向大家发着彩色的语录摘抄传单……当人们正在打谷场干活时,忽然北边传来一阵喧哗,天翼走近一看,原来是发生口角,姓朱的壮汉正在拖拽一个妇女。天翼叫朱松手,谁知朱非但不听还出言不逊。天翼上前一把薅住朱的衣领怒吼道:“放手,一个男人欺负女的算什么本事!”朱被迫松开了手,振振有词地说:“她骂人!”围观的人都不敢得罪朱,因他的堂兄是区里的干部。天翼无所畏惧地对朱说:“不要仗着自己上面有人,就有恃无恐。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干吗要动粗?”在众人的劝解下,朱终于认识了自己的不对,一场风波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四)
这场无情的斗争自然也波及了雁儿洲,只不过此时的雁儿洲已改名为渡口区,下辖一个镇四个乡,而每个乡又分管七八个生产大队(村)。天翼靠边站了,被责令回家反省。天翼在队里和社员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凤对天翼说:“咱家的草房也有些年头了,上面的椽子都烂了,怕哪天掉下砸着孩子。这几天队里不是装木料吗,也该翻盖新房了,再说孩子们也大了。”
过了几天,天翼邀了几个人在江边外滩和泥打土砖,打好砖坯需要晾晒,再花式码好便于通风,下雨前还用毛毡盖好。就这样辛苦了好长时间,做新房子的土砖有了,木料也备齐了。选一个晴朗的好日子,瓦工木工都来了,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一幢大三开间的瓦房拔地而起。凤和孩子们这几天总是乐呵呵的忙这忙那,上梁的那天,喜庆的炮竹在屋基地炸响了,凤和家人摆好了几桌酒席招待工匠们,凤脸上绽放着笑容,穿梭在人群中给围观的乡亲们分发喜糖。
一九七一年的春天如约而至,油菜花金黄吐蕊,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引得几只蜜峰飞来翩去;桃花风姿绰约,淡红的花瓣摇曳在枝头,宣告着春天的迷人景象!这天一早,公社领导送来了批复,天翼继续任上关大队支部书记兼大队长。领导对天翼说,要选好大队老中青三结合的支委班子,不要纠结过去,大胆地抓把生产搞上去。天翼手捧任命书,眼眶湿润了,对领导说:“是,感谢领导的信任!选好后的班子到时呈送组织审核。”
天翼和新的支委一道对全大队的地势作了全面的考察,决定抽出若干劳力把所有的沟渠进行了一次整修清淤,便于旱时有水浇灌,涝时能快速排泄,确保庄稼有稳定的收成,并与镇农科所进行合作,准确预报病虫害及作物生长的科学管理。几年来这一区域的棉花稳产高产且品质好丝头长,小季作物油菜小麦的产量也得到了相应的提高,被市冠以“棉花高产示范区”。省、市、县的领导有一次莅临上关大队,召开了现场表彰暨总结座谈会。在会上,有关领导叫天翼坐在主席台上,还要求他第一个发言,天翼既受宠又很紧张,但多年的实践经验,他还是较好地完成了讲演,也赢得了一片掌声。鉴于这些取得的成绩,天翼被授于市“劳动模范”、县“先进个人”、“模范党员”等殊荣。
冬季的农村收完了庄稼,总有一段轻闲的时光,一般都是兴修水利、加固堤坝、修理内河的活。县委决定分段整治八里湖,在分段时,有关测量人员由于失误给上关大队多分了五十多米的地段。队长们知道后忿忿不平,纷纷跑到大队部闹情绪,表示不开挖多余的土方不当冤大头。天翼也觉得不合理,和大队王副书记一起来到乡工地指挥部,恰巧县委林书记也在指挥部。天翼说明了来意,林书记说,这次是上面的错,但重新调整牵涉面广且费时费力又会影响工期,望你们以大局为重。天翼对林书记说:“这次分段失误不是个小数目,是要社员们一锹一锹的挖,一肩一筐的挑才能完成,这个思想工作你们来做!”
林书记也提高了嗓门虎着脸说:“是共产党员就要服从!这次多了下次减嘛,执行!”
天翼突然火冒三丈,一拍桌子对林书记说:“你这是以大压小,工作是要以理服人,大道理我懂!”然后愤然离去。回到队部,人们见天翼阴沉着脸,知道了事情无果,而工地上仍然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天翼对大队负责分段的人员吩咐道:“先把地段分到各小队,回头再说。”然后转身对王副书记说:“我回到后方去有事,这里的工作暂由你负责。”
第二天,林书记派人到后方找到了天翼,对他说,林书记托我向你转达他的歉意,不该对你发脾气,希望你回到工地主持大局。听到这天翼释然了,一个县委书记能对我这个小小的大队支书坦诚相待,这也是一种人格魅力。于是天翼对来人说:“请你转告林书记,我明天就上工地。”
回到工地,天翼迅速召开了队长党员会,经过队部人员的共同做工作,最终稳定了大家的情绪,经过干群两个多月的艰苦奋战,顺利地完成这次冬季整修八里湖的任务。县委给上关大队颁发了“先进集体”的荣誉锦旗。望着这面锦旗,天翼没有丝毫的骄傲,想到许多人在工地上肩膀磨破了,鞋子磨烂了的场面,不禁心头酸酸的,感叹地对大队干部们说:“这面旗是民工们用汗水换来的!”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农村的大集体开始全面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土地按人口比例分到农户的手里,除了上缴国家和集体提留的,剩下全是自己的,一下子激发了大家的热情。很多人一有空便到自家承包的田地里走一走,生怕庄嫁有所闪失,担水施肥锄草间苗整枝,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般。天翼在召开的队长党员会上指出:虽然包干到户了,但还是要有公益心,集体的事该出工出力的必须要去,毕竟还是社会主义,劳力强的要帮助没劳力的家庭,不能丢了道义!
数年光景下来,人人学会了庄稼的种植和管理,空闲的时间还搞点副业收入,日子从温饱渐渐地走向了富裕,一些人家也建起了楼房,周边的空地栽了果木树,四季都是花果飘香。春夏的桃子、枇杷、葡萄甘甜可口;秋天的石榴、柚子、枣、柿子光鲜诱人;冬季的柑橘、梨、橙子、甘蔗等汁水饱满,咬一口便芳香了唇齿。想想过去的那段光景搞点多种经营,就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来割,真是令人苦不堪言。时代变了,人们放开了手脚,用勤劳和智慧正改变着自己的命运。
(五)
进入八十年代后,国家加快了改革的速度。邓大人提倡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一切向前看,同时要求各级领导层年轻化。经历几十年的风风雨,天翼的头发渐渐地花白了,脸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显示了经历过许多沧桑的人生。
从乡里开会回来,见他寡言少语闷闷不乐的样子,凤知道他有心事也不问他。中午炒了几个好菜给他下酒,他呷了几口便说:“乡里要求年龄大的要主动退下来,我已六十出头了,就报上了名。”凤在一旁也没吱声静静地听着。
过了些许,凤说:“这都是上面的要求,你的事自己拿主意,我也帮不了你。”
“退下来就是普通的老百姓,人家会怎样看我?”天翼喝一口酒忧郁地说。
凤安慰道:“那有啥?哪有一辈子在台上唱戏的。只要行得正,不怕人说闲话。”
听凤这么一说,天翼舒坦多了,剩下的半盅酒一口倒进了嘴里……
几个闺女都先后出嫁了,小儿子也从部队复员回来了。凤和天翼暗地里商量给儿子谋个媳妇,于是叫大队文书帮找一找哪家有适龄的姑娘。儿子绍夫知道后,责怪父亲这样不妥,还是随缘的好。
退职之前乡镇有关领导找天翼谈过话,希望人退心不退,继续发挥余热,首要的是把接班人选好。天翼知道这是组织上对自己的信任,在人生的旅途中无疑又是一次考验,他在年轻的干部中反复斟酌,并逐一对他们进行了多方面的考察,最终确立了人选,上报后并得以通过。
退下来的天翼除了有时到村里转转,大部时间都来到田间地头,他熟悉并热爱这里的土地。每当有人问他哪块地肥哪块田瘦,适宜种什么,他都不假思索地道出个子丑寅卯。
刚过了几年好日子,老伴凤因病在医院抢救无效撒手而去。天翼觉得一子下孤单起来,平时开朗的他也少了许多话语,只是在自家的地里菜园里倒饬着。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明节,天翼携全家老幼来到凤的坟前,绕坟一圈手摸墓碑,两只眼直勾勾地望着,许久才对儿女们说:“你们的妈妈一生都在替你们操心,没过什么好日子,拉下了一身的病,现在生活好了,她却走了……”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时光如梭,天翼八十了,干活也不利落了,常常丢三拉四。有时到外面走走,遇到几个当年被他推荐出去的人,聊得很开心,那些人有的还拿出几百元塞给他,说是让他买点吃的,是一份心意。他总是婉言拒绝,不图回报。到了二O一二年,天翼九十了,头发全白了,眼睛也看不清了,听人讲到如今的大变化,他默默地听着,有时叫好有时显得惊讶,仿佛是在听新颖的故事。他常常捧着一个收音机,紧贴着耳朵收听新闻和天气预报,也爱听单田芳的评书,收音机成了他晚年最可靠的伙伴。
他有时也出去晒晒太阳,让孙子牵着他去外面走一走,爷孙俩边走边谈,一个喜欢问一个愿意答,时不时问这又到了哪里,然后把经过的地方讲述解放前是哪家地主的地,他年少时曾经在这里干过什么活,孙子惊讶地问:“爷爷,你小时候吃了不少的苦呀,你这么能干,一定有许多人家都愿意让你干活吧。”爷爷颌首地点点头说:“是的,那些地主对他们的孩子说,你们如果能像添儿这样能干,长大了就不愁没饭吃。”
回家的途中,爷爷对孙子说:“我一生做人都诚实,不耍滑头,分配我的事都超额完成,因而才有信誉。我没什么文化,是组织上的培养和信任,才当了几十年的基层干部。”
孙子思考片刻对着爷爷说:“爷爷是凭自己的能力干出来的!爷爷,你真了不起。”
爷爷笑了:“我有什么了不起的,比起那些老革命,我算什么?爷爷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人。”
从爷爷的交谈中,孙子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双布满青筋的手创造了人生奇迹,那根根银发见证了岁月的变换。
如今的渡口镇已进入了发展的快车道,一幢幢楼层拔地而起,商铺栉次鳞比;一些工业园、产业园的兴起,吸引了许多的厂家落户,即拉动了地方经济又创造了就业渠道;宽阔的水泥路柏油路干净整洁;白天车来人往,夜晚华灯初上,人们络绎不绝在小吃摊上品尝着美食;在步行街上,或喜笑颜开地逛着超市,或三三两两地携手散步,享受着祥和的幸福时光;每当佳节来临,道路两旁的五星红旗高高挂起,十分艳丽醒目,红灯笼、彩气球装点着节日的喜庆。从航拍上鸟瞰渡口镇的面貌十分状观,这哪里是乡镇,宛如一座美丽的新型都市!
二O一七年的正月刚过,天翼安详地在家中去世,享年九十有五。出殡的那天很多人前来送行,鞭炮和乐队的奏鸣曲在袅袅的烟雾中混杂着飘向空中。“张书记是好人哪!”、“添儿一路走好!”人群中不时传来老人们的赞许声和祷告声。天翼的棺椁在乡亲们的眼里渐渐走远了,间歇还听到有人抽泣的惋惜声。
曾经的雁儿洲见证了他的足迹,他像那只泊来的雁,在四季的光阴里,笃步在湖边田埂上,时而展翅着翎羽,时而对空嘶鸣,终有一日悄然地消失于人们的视野。他获得的那些奖章奖状,在抽屉里静静地回忆着过往,那顶戴过的草帽仍挂在墙壁上,闲置中被风轻轻地摩挲着……

(作者简介)
章跃明,笔名星语。早期有作品发表纸刊。近年来在多家平台发表短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三百余篇(首)。作品多次获奖,《九华之旅》获第七届中国最美乡村游记入围奖,《四季的雨》名列平台作家社最佳作品奖。喜欢用文字抒发情怀,在文学之路不断探索耕耘。(华夏诗词文学社)签约在线优秀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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