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 说 年 味
文/杜玉德
春节前后,一些六七十岁的中老年朋友,闲暇之余不禁发出“生活好了,过年却找不到年味了”的感慨,随即附和者纷至沓来。
前几天,有一篇《年味》的文章出笼,道出了相反的声音:快乐、年味一直存在,只是体会年味的人换位了。现在的老年人从小时候盼着放鞭炮变成了给孩子买鞭炮,从盼着穿新衣、吃年夜饭变成了给孩子们买新衣做年夜饭。大概意思是说,那“享受的人”变成了“操劳的人”,辛辛苦苦的哪还有什么年味!
于是,一鸟进林,百鸟哑音。看到《年味》的人也都恍然大悟:有道理。在下也差点被其蒙蔽,仔细回想六十年前的过年经历,却品出了不同于《年味》的年味。
六十年前的年夜,我们都很贫穷,但我们有许多现在看不到的世代传承的风俗习惯。
一、年夜串门子。小时候的农村,“封建残余思想”还没扫净,老规矩还在延续。平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是不允许随便串门子的。但唯独年夜里却是一个例外,不但可以串门子,而且本家族中老人的门子是必定要串的,甚至外门外姓的也可以去串一串,你去了,人家不但不烦气,还高兴得了不得,定会尽其所有热情招待。因为这说明有好人缘,是好事,象征着受人尊重,被邻里百家看得起。
那时,兴年夜里串门子,对于大人来说,是对孩子进行家族观念教育的重大举措。大人(或家长)领着小孩子一个门一个的串,必然对每个门里面的主人介绍得详详细细,应该怎么称呼对方,与自己是几服(代)上的族人? 这样,年复一年,逐渐的,亲疏关系自然就梳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果哪一位长辈再塞给几毛钱的押岁钱,正月初一拜年时,那头磕得就很主动很自愿,不觉间就产生了一些尊重与亲近。串门子对于孩子们来说,那是自由放纵的最好时机,无论做出多么出格的事,一般不会受到喝斥或者挨揍的。于是,几个伙伴提着灯笼,攥着几个火鞭,嘻嘻哈哈,连蹦带跳,时不时地点燃一个鞭扔向天空,惹得家狗汪汪狂吠;也有调皮捣蛋的伙伴冷不丁的在你身后甩一个摔鞭,吓得你嗥嗥大叫,惹得其它伙伴都哈哈大笑;有仇不报非君子,抽个机会也来个以牙还牙,又引起一阵开心的欢呼和手舞足蹈。
二、吃年夜饭听教诲。真的,我们小时候的规矩特多,平时老的是绝不允许小孩子在别人家吃饭的,但年夜里在别人家吃几口,只要在“发纸马”(烧纸敬天)之前回家,老的是不会怪罪的。有一次,我们几个辈分不同的小伙伴到我的一个老叔家里串门子,因为他出身不大好,平时没人去他家,他高兴得没法,说什么也让我们尝尝他们家的饺子,我们推托不过只好坐了下来。当我把筷子搁在桌子上时,这个老叔告诉我说:筷子不能这样放,一不小心会把筷子碰掉的,有时还可能会把菜碗打翻在地。他一面说一面示范正确的拿放筷子的方法,我听了,学会了,由此养成了一种良好的用餐方式。在我的一位爷爷家串门子,他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我回答想当医生,就怕半夜三更有人叫门太辛苦。老人家表扬我有理想,鼓励我不要嫌苦嫌累,说人生在世对人有用才有价值,为人做越多的事才越有意义。这句话到现在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家堂轴子)
三、请家堂,天地棚子上开市。文革中破四旧立四新,烧了家堂轴子,不允许请家堂拜先祖了,美其名曰破除封建迷信。改革开放以后,请家堂的风俗又恢复了起来,但比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形式简单多了,而且风靡一时便悄无声息,消失殆尽,仍坚持请家堂的已剩不下几家了。我小的时候,那规矩和细节可讲究了。先说请家堂吧,年三十(小月则二十九)吃罢早饭,大人们招呼孩子帮忙贴上对联,便早早赶到德高望重的长辈(相当于族长)家里,把家堂轴子端端正正挂在堂屋正中,把擦洗干净的方桌安在下面,再把未满三年的男亡人及先亡女人(男人健在)的牌位依次摆放在方桌两边,再将带来的贡品成趟成行的陈列在桌面上,桌前摆上一个大香炉,等各家各户都到齐了,便打纸燃香提着鞭炮到村边大路口,焚香烧纸点燃鞭炮,迎接先人回家过年,而后德高望重者手持燃香,前头带路,众人伴随,迎送先祖回家,走几步插一炷香,一直到家堂前把剩余的香全部插到香炉里,这样,就表示先人们被请到家就坐了。然后,请家堂的后人们,一齐下跪磕头,请先人们享用美食,与子孙后代一起共度春节。请完家堂,要有专人负责彻夜守候,香炉里的香要烟火不断,一炷接着一炷的烧,直至送家堂。在家堂上守夜是个辛苦活,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胜任的。守家堂的几个人,必须是都有定力的有担当的,话能说到一块的,只有这样才能在彻夜长谈中保持旺盛的精力,监视香火一炷接一炷持续不断。守过家堂的人,在家族人群中,必定得到普遍认可,无形之中就有了一定的地位和话语权。年五更发纸马时,各户要送来饺子供奉上,让先人们吃好喝好。正月初一一大早,各家各户携儿带女,都要去家堂上叩拜。在请、送家堂期间,凡进家堂的人,无论干啥,必须先在堂前下跪磕头以后才说才干,这是规矩。请家堂每年七月十五一次,过年一次,这样就自觉不自觉的对先人与长辈产生了敬畏之心,就知道什么是香火不断。
再说开市,这也是年味的一种体现。全体成年男人,除夕之夜,在族长的带领下,手持锄镰镢锨围着天地棚子转圈并作农田劳作状,然后在天地棚前点燃瓜秧,以熊熊大火烘烤前胸后背,祈祷一年身强力壮。每年夜的这一活动,我们小孩子只是在一边羡慕地看着,因为这是一种宗教信仰,也是一种成人礼节,只有成年人才能参加。每年我都算计着,再过几年才能加入其中,那时不知道,这也是对成年男子的一种教育:你已成人,要肩负起养家糊口的劳动责任!
四、初一拜年。男耕女织是自然分工,尊老爱幼是人间道德。我们祖上留下的传统习惯也不一定都是陈规陋习,有很多很多是应该继承和发扬的,窃以为初一拜年之风气仍应该大力提倡。旧时人们忙于耕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闲暇和双休日,只有过年时才有几天休暇,就这几天休暇也有约定俗成的必须的活动内容。譬如,正月初一,虽然是一年中最大的节假日,但不管男女老少却不能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象现在的青少年一样睡到自然醒,不管在年五更里熬到多晚,初一早晨必须早早起床,跟随大人去族人长辈家中去拜年。拜年有个讲究,一般近支的男人们一伙,媳妇们带着女孩子一伙,成群结队地去磕头拜年,谁家的阵容强大,说明谁家团结友爱,人丁兴旺,受人赞扬和敬佩。谁家虽然弟兄好几个,却一个个的单打独奏,不用说就让人笑话,让人看不起,在人格方面就要大打折扣。在给长辈拜年时,在街上碰见新年第一次见面的村民乡亲时,大老远地就笑脸相迎,大声喊道“过年好!”同时得到对方的热烈回应:“过年好!”这叫和气生财。试想,这不是团结友爱、家庭和睦和高尚人品的外部表现吗?
五、出门归来翻笎子。年少的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虽然是一个小调皮鬼子,但腼腆怕人,愁着见人打招呼,更愁着拜年时磕头问好。但是,春节期间背着笎子去舅舅家探望,我们沂源叫出门,我还是很愿意去的,因为每年舅舅家的表哥表弟都给我留下一些鞭炮,也能上桌吃菜吃馍馍。除此之外,笎子里可能有用红纸包着的一毛磕头钱,回家后第一个事就是先叫娘把笎子里压回来(回赠)的馍馍拾出来,看看有没有压岁钱、有多少,如果眼巴巴的盼了半天却没有,心里就会难受好一阵子。不象现在的孩子每年都有不菲的进账,并且年年收入都在上涨,他们对我们少年时的企盼和期望值是无法理解的。
过年,当然能吃上平时吃不上的饭食,穿上平时不舍得穿的新衣服,难道有吃的有穿的就有年味?我觉得未必!
以前大人小孩常年忙忙碌碌不得清闲,过年了,有几天闲空,大人们走走亲戚串串门,相互拜访,凑在一起吃顿饭喝场酒啦啦家常;小孩子凑在一齐打打闹闹尽情玩耍,玩出花样玩出情趣玩出亲情,这就是浓浓的年味。
这些风俗习惯,说是陈规陋习也罢,是传统文化也好,毕竟给我们这些老年人留下了童年时代的美好记忆,这难道不正是我们回忆和寻找的年味吗?这种年味现在还有吗?如果仅仅从饮食上看,完全可以说现在是天天过年,但是,在辞旧迎新的日子里,不仅是要求吃得比平时好,总得要有点仪式感,要有一些比平时热闹的文化娱乐活动,要不,怎么央视在平时不搞一台长达五个半小时的晚会呢?
以前没有的,现在有了,以前有的,现在没有了。有了,不能不知珍惜,丢了的,必须找回来!我们要找回的年味,就是浓浓的人间烟火味,就是浓浓的人情亲情味!
2025年2月8日(乙巳年正月十一)
作者简介: 杜玉德,69岁,沂源县历山街道西儒林村人,中学数学高级教师,已退休。喜欢骑行、爬山等活动,经常写作,以散文为主。沂源县红叶诗社成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