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灯笼记忆
程有强
“三岔村者,陕西凤翔名邑也。地处关中平原,位居雍水南岸。傍雍城之厚重,应渭河之灵秀。三岔古村,百业兴旺,商贾云集。“盐客路”穿村而过,驼铃声不绝于耳,糖坊、作坊、染坊、豆腐坊,坊坊生意兴隆;药铺、肉铺、席铺、铁匠铺,铺铺财源茂盛。鲜蔬菜瓜果供应凤翔府城,红火罐灯笼远销十里八乡。”荣获2020年陕西诗歌年度诗人称号、陕西省知名作家芮晓枫在他的《三岔賦》中的这段描述,给笔者生活的村子作了全面、具体、细致的概括和推介。而距今已有100多年制作历史的家乡的红火罐灯笼,自从记事以来一直伴随我,魂牵梦绕,难以忘怀。
做灯笼
据史料记载,中国的灯笼起源于2000多年前的西汉时期。提起我们家乡三岔村的灯笼历史,村里的老人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兴起的,只记得在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祖辈就在村里做灯笼。除了务农,做灯笼成了大家打发闲余时间的不错选择,灯笼村人的手艺就这样代代相传下来。算算时间,也有一百多年了。红红的火罐灯笼外表简单,真正制作起来比较麻烦,大概要经过裁纸、潮纸、“拥褶”、染色、晾晒(或烘烤)、压窍、吹沓子、合茬、推圈圈、掐圈圈、窜柱柱、削簚簚、备底底、上灯笼、穿攀攀等十五、六道程序。首先将买好的红纸按照一定的尺寸裁好;然后在土脚地撒上水,待地下放上纸不沾水了,再把数好的每一沓七张、或八张纸放上去潮湿。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以来,不用以前的过色纸,改用全红的写对联的纸制作灯笼。在每张红纸上印好所需的“福”字或者图案;再把纸分沓放在一个用支架撑着的薄海绵上,盖上塑料纸,从海绵的下面喷水,使灯笼纸变得潮湿,这一步也叫“潮纸”;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将潮好的纸进行“拥褶”,这也是最考验手艺的时候,只有把纸潮湿之后拥起褶来才省力;除了潮纸之外,拥褶还需要专用工具--刀刃和压褶的铁板。这时,你会担心刀刃会不会把纸划破呢?但是做灯笼的人说:“刀刃磨得越利越好拥褶。”而铁板就是以防拥褶多了后,手压不住撑起的褶。这些工序准备好以后就是真正的拥褶,把一沓纸平铺在一块硬板上,先用手按住纸的一端,再用夹子夹住另一端,防止在拥褶的过程中纸出现不对等。褶一刀手指拥一下,重复着,只有做到124褶之上,做出来的灯笼才细腻、匀称、完美。要是你的褶没有124道,不用想,做出来的灯笼一定不好看。而褶子越多,灯笼也就越漂亮。拥褶之后的工序是染色。父辈们以及父辈的父辈们制作灯笼都购买过色纸张。购买之前先要反复试验一下纸张是否过水,确认之后就卖回家,然后购买红、黄、绿三种颜料,按一定的比例分放在不同的器皿之中加热,再用刷子蘸上不同的颜色对灯笼胚子进行染色,灯笼胚子的一端染绿色,可以直接将胚子一端放进配置有绿色的器皿中染色,胚子中间用刷子染黄颜色,黄色占胚子的面积比绿色稍多一点儿,胚子底部留出与绿色部分等同面积的白色,胚子剩余部分全部用刷子染成红色即可。染色的时候,业主会选用大红和粉红两种颜色来染制一定数量的灯笼,满足不同喜好的用户购买。选用写对联的红纸张后就把带有“福”字或者图案红纸直接潮湿、拥褶。拥褶完后缠上线固定好放在烤箱上将纸烤干。20分钟烤完之后,还有一个绝活-必须要用嘴使劲吹一下,被压成沓的纸才能一张张分开。然后,把吹开来一张一张的带褶子的灯笼胚子合茬变成灯笼瓜瓜,再把瓜瓜使用浆糊或白乳胶沾贴到撑起灯笼纸的骨架上,最后用带底座的灯笼攀攀穿起来就是完整的红火罐灯笼了!
制作灯笼的过程往往很辛苦!记得小时候,做灯笼使用的圈圈只有柳树才行,而且选取的柳树还得纹柳顺,这样用木工用的推拨推出来的圈圈才好使。那时候,父亲常年在秦岭山区林场搞副业,冬季干不成活回到家就开始提前沿城北河道寻购柳树,然后找来同在一起搞副业的木匠出身的张伯伯抽空来家里推圈圈。他们两个人推,我们几个孩子就把推出来的圈圈拾起来整理成一把一把的放好备用。有时,推圈圈这活儿会持续好几个小时,负责整理的我们快支持不下来了。但看着依然卖力的父亲和张伯伯,也就咬咬牙,继续干活了。
灯笼的制作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有时会遇上不顺心的事情。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年冬天,父亲听说武功有过色纸便宜,就兴冲冲与人结伴前往购买了两另纸。那年雨雪天气持续时间长,父亲利用有利的天气优势,集中时间和精力忙着潮纸、“拥褶”。父亲心劲很大,一口气将三道纸裁好“拥褶”,指望卖了这波灯笼,除过还账之外,足足够交四个孩子念书的报名费用。然而,染色时出了问题,当时买纸时试过,这批白纸明明是过水的,可染红、黄、绿三种颜色,一种都不能过色。遇到这种情况,平时和颜悦色的父亲突然间发火了,而且火气很大!一下子抓起那些拥好褶子的灯笼沓子撕碎,桶进锅底化为灰烬。之后购买灯笼纸,父亲必先试了又试,直至万无一失才肯下购买纸张的赌注。
做灯笼也充满互助、友爱、合作和融洽的氛围。我们家是制作灯笼的老户,早些年做灯笼,主要角色是父亲,母亲是坚强的后勤高保障后盾。未搬迁之前在老庄子时,生芳伯伯是我们做灯笼的老帮手。搬迁到新住宅后,除了生芳伯伯,还有老张伯、老王叔、李阿姨等好心人,能搭手的帮帮忙,搭不了手帮忙的谝闲传,大家有说有笑,内容囊括天南海北,从古至今,好不自在,好不开心!不知不觉中,上好的灯笼就占据了几个房子几个热炕。
做灯笼的过程中曾经发生过两件事情至今记忆犹新。那是十年特殊时期,我还在上小学。那年腊月的天气,天寒地冻。母亲老早烧热土炕,全家人围坐在土炕上套灯笼,生芳伯坐在炕上帮忙,还有串门子的坐在脚地谝闲传,屋外虽冷,屋内倒充满温暖,洋溢着温馨。往往这时,母亲是最忙的。她一会儿忙着做灯笼,一会儿下厨房做饭供大家充饥。晚上八点半左右,屋里的火炉子因大家忙于手里的活儿没有及时更换煤块自灭了,母亲让我去屋外重新生火。我正手忙脚乱生火之际,虚掩的头门被一伙人掀开了,领头的人三十多岁,穿的军大衣,手下有六、七个年龄相仿的壮汉,其中一个人手里拿了一根足有四米长的竹杆。只听领头的敲开房门,厉声叫道:”不让做了,不让做了,不听话呀!”边说话边让手下人将上好的成品灯笼串满了竹杆,应该有二、三十个灯笼吧。父亲和生芬伯好言相劝之下,人家才肯罢休走人,离开时还千叮咛万嘱咐,上边不让弄,长点记性!他们走后,有人埋怨我没有关好头门,有人埋怨我不该去院子生火。父亲发话制止说:“人家执行政策哩嘛,咱们花点时间,多做几下就出来了!”后来才知道,那伙人是村上的民兵小分队成员,领头的是其上司小队长。现在想想,特殊时期,这些人也是奉命行事,不容易啊!
还有一件事,尴尬又可笑。有一个晚上,父亲加班赶做灯笼,一个房子的土炕烧热炕灯笼坯子,另外两个土坑上满了成品灯笼需要烘干装框。考虑到要稍作休息,而我又不去外出卖灯笼,父亲提前给经管生产队磨面房的万良叔交代,让我过去跟我叔同住磨面房的土炕上。二十二点多钟,我去了磨面房,万良叔开门迎我进屋。看样子我叔已经入睡了,土炕烧得很热乎。凌晨三点多钟,我感觉脚下烧得招架不住,急忙叫醒熟睡了的叔,查看土炕热度极高的原因。万良叔揭开被褥,炕席呼啦一下着火了!慌忙寻找衣服时,发现我俩的棉衣棉裤早已被火烧得“体无完肤”了。早晨六点钟,一侠嫂子过来磨面,吓得只穿着裤头的我俩蜷缩在磨面房的里屋不敢露面。得知我们遭了“火灾”,一侠嫂子通知母亲及叔的家人送来衣物才免受冷冻。事后才弄清楚,这次“火灾”是万良叔烧炕时塞进炕眼里的柴火过剩,桶进去打了死结,点燃后重点部位不停燃烧出现了问题。每提及此事,母亲总爱开玩笑,说我是顾住了灯笼弄丢了棉衣!
卖灯笼
如果说做灯笼是展示心灵手巧的一场竞赛,那么,卖灯笼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推销大比武!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家乡人把灯笼制作出来后推销的主要方式是肩挑背扛,步行前往扶风、武功,千阳、陇县出售是很平常的事情。我的上上一辈人及上一辈人们,用装粮食的芦苇席卷起来,下面弄一个底子,上面弄一个盖子,里面装上灯笼,然后再准备一个攀笼,里面放置竹簚和灯笼底底,再用扁担挑起来就出发了。那个时期,人们出售成品灯笼,一方面拼体力,另一方面拼销售“技术”。体力好的,跑的地方多,偶尔遇到卖“独庄”,就卖得又快,价钱又高。体力一般,但销售有“方”的,同样摆摊,人家会短时间收摊,效益还高。记得有一年,父亲肩挑背扛拿了不足100个灯笼,凌晨4点出发前往千阳县的崔家头卖灯笼,晚上回家了,高兴得不得了!崔家头灯笼能卖!父亲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好朋友白伯伯,两个人决定连夜就干,从“拥褶”、染色、晾晒(或烘烤)、压窍、吹沓子、合茬,到掐圈圈、窜柱柱、削簚簚、备底底、上灯笼,全家总动员,齐上阵,安不同的分工,各负起责,赶在凌晨四点有成功“出炉”一批成品灯笼。
父辈们卖灯笼除了交通不便,肩挑背扛吃力流汗之外,特殊时期破“四旧”压根不允许制作。当时的大队安排人员在村子主要路口站岗,严禁人们外出销售灯笼等“四旧”类物品。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父亲要么就起床特别早,趁执勤人员还没有上路到岗就背着背篓出发了。要么趁执勤人员盘查其他路人的机会偷偷绕道出发。作为当年卖灯笼一员的父亲,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清楚。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制作、出售灯笼解禁,人们也不再沿用老式的肩扛背挑步行卖灯笼的传统模式了。每个制作灯笼的农户至少购买一辆永久牌或者红旗牌加重自行车,用木头或者竹竿结合自身实际加工制作成长方体灯笼框子,大小不等相同,大框子能装一百四十到五十个灯笼,小框子能装不足一百灯笼,然后用铁丝拧在自行车后面的架子上就可以“出阵”天南海北地去卖灯笼了。这一时期,我们兄弟姊妹四个相继成家,制作灯笼也由原先的全员总行动变为各个小团队分头行动。按照惯例,每年腊月就开始做灯笼,除了提前预定的腊月为买主送成品的灯笼,或者带上制作材料,直接去人家家里现场制作。一般情况,正月初三开始就可以出动灯笼框子“车队”卖灯笼了。父亲是个有心人,他会把正月十五之前凤翔、岐山、虢镇、宝鸡及周边地区哪里有古庙会,哪个镇点赶单日集,哪个镇点赶双日集像医生开药单子一样,一式几份分发给我们兄弟几个手里。这样,我们卖灯笼从不考虑初五该去哪里?初八又该去何处?其实,我们兄弟几人每年卖灯笼,正月初先去岐山,大概会跑四、五趟,然后跑虢镇,也是四、五趟,虽说路途遥远,但大地方街道人多,“货”容易出售,不比村子附近的小镇点,买主上手买灯笼是“一阵风”,集市解散是几分钟的功夫。集中销售之外,我们会赶村子附近的古庙会,比如正月初九赶凤翔尹家务或者慕仪镇第三村的上九会,正月初十赶周原镇第二村的古会,正月十一赶彪角炮会或者石落务的庙会,正月十二赶页渠或者下郭店古会,正月十三赶南指挥镇太尉古会,正月十四、十五去凤翔城区了巴,一年一度的灯笼销售就宣告结束了。细细回想,卖灯笼虽然起早贪黑,忍饥挨饿,清早像鸟儿一样飞出去,夜晚又飞回家。回家后先不着急吃饭或者休息,而是大家相互串门,询问出售情况,谈论期间经历的喜怒哀乐,直至吆喝吃饭了才肯恋恋不舍地各回各家。
我第一次卖灯笼是上小学时,父亲和兄长卖灯笼去了,家里的成品灯笼还有一些,我把自己打算去卖灯笼的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很高兴,就给我用家里割草喂羊的背篓装了15个灯笼,让我去八一道班那里的商店门前去卖。起初,我怯怯地行走,不敢抬起头正眼看路面,也不敢在沿途的高庄、东社等村子吆喝叫卖,生怕被亲戚和老师、同学看见。到了目的地时已是中午十点半左右了,我学着别人的样子,在背篓边上插了一根竹棍,串了两、三个色泽鲜艳、结实,样子看着顺眼的灯笼做招牌,然后静静地、耐心地等待顾客选购。谁知眼看十一点半了,连一个买主也没碰到。我失望极了,心里暗想:第一次卖灯笼就失败了,真没面子!正当我打算收拾摊子离开时,来了一位老姨,顺手提了4个灯笼。接着,卖主陆续上手,又有3个卖主要了灯笼。眨眼之间,灯笼卖完了,还不到中午12点,我就背着卖空了“货物”的背篓凯旋而归。第一次卖灯笼的成功实践,让我在日后不论是步行,还是骑自行车卖灯笼的过程中始终充满自信和希望!
送灯笼
按照陕西风俗,每年的元宵节,孩子们都要打上舅舅送的灯笼,以示来年幸福平安“照旧(舅)”。在西府还有“灯笼会,灯笼会,灯笼火了回家睡”这样的民谣。西府人平时说的送灯笼,是当舅舅的利用正月过年走亲戚的机会,挑选外甥喜欢的灯笼送过去,正月十五晚上,孩子们挑着灯笼尽情玩耍,祈福来年顺利、平安。在这里,我要说的是父亲作为常年坚持制作火罐灯笼的老“把式”,每年会提前预留一些灯笼,多则上百个,少则六、七十个,供村子里熟人、亲戚、朋友、同学以及队上的左邻右舍拿去免费使用。
跟父亲一块搞副业的老刘老叔觉得父亲做的灯笼质量好,色泽艳,每年都免费拿。记得有一年,他来家里套了12个灯笼,感觉每年免费,今年数量多了,应该把钱付了,掏出钱执意要付。父亲说,自己说过的话从不转向,你硬要让我为难,就提别人家的吧。村里庙宇需要灯笼,父亲安排家人送过去,连灯笼里安放的蜡烛也一并带足。父亲说,吃亏是福!人要放眼远处,总是盯着脚面,对自己的利益斤斤计较,连农民都当不称职!
挂灯笼
父亲一生没有停止过制作灯笼,做灯笼精益求精,讲究质量,卖灯笼诚信为本,送灯笼免费赠予。他还十分注重给坟墓里祖先挂灯笼。每年正月十五那天下午,他都会让孩子们挑选质量上乘的红灯笼,绑好支撑灯笼的手把,安放好经久耐用的蜡烛,准备好焚烧的纸钱,教育引导孩子们为逝去的亲人挂上灯笼,祈福祖先在天堂安好无恙!
家乡的红灯笼陪伴着一代又一代人走过春夏秋冬,走过酷暑严寒,走过风风雨雨,走过年年岁岁!艰难的岁月,卖些许灯笼就能救命!贫寒的家庭,做数框灯笼亦可补贴生活!过年的节点,卖几回灯笼还会体验销售带来的惬意和惊喜!
做灯笼的父亲走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没有忘记帮着弟弟做着制作灯笼力所能及的事情!
辅助父亲做灯笼的母亲也走了,她离世时眼睛几乎失明,可心里还记挂着儿子们卖灯笼时要注意安全!
生芳伯、万良叔、一侠嫂子这些当年都参与过制作红灯笼的乡亲走了,却留下了当年制作灯笼时的张张熟悉面孔和阵阵欢声笑语!
好在我的哥哥、弟弟、妹妹都跟着父辈们学习掌握了制作灯笼的全套手艺。村里的西片几个自然村的乡亲每年坚持制作红灯笼,技术不断革新,产品不断翻新,数量越做越多,销售越来越远。镇上、村上因势利导,树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凤翔花灯制作技艺区级代表性传承人王堆强为灯笼制作典型和产业致富带头人,把制作灯笼当作特色产业,引导、扶持、助推进一步扩大规模,带动全村发展壮大农村经济,同时也让家乡传承百年的灯笼手艺后继有人,代代相传。
啊!家乡的红火罐灯笼,已成为我心中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作者简介:
程有强,喜欢文学和新闻写作,有文学和新闻作品《教师报》《宝鸡日报》《民声报》及宝鸡文学网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