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 因 的 发 酵
文/程增庄
人的善与恶,不单单是后天的训教或某些客观条件的造就,遗传基因起着绝对的主元素作用。
我祖父勤劳善良,年轻时走西囗闯关东,夏受酷热,冬冒严寒,靠做点生意挣点钱,然后置买了一块块土地。靠地产不仅养活着我全家人,还毫无吝啬地白白供养着本村几家贫穷人,至今几家的后嗣还时常提及此事,以示前恩不忘,并保持着与我家的亲密关系。
我父亲一生的所做所为,完完全全地展露着祖父遗传基因的光辉:怜悯丶宽容丶舍己丶奉献。
我自愧不如前辈,然而,也未曾在他们所筑就的囗碑上添抹污点。遗传基因依然固存,依然发酵。
且不说我成年之后的事,只谈少年时期在学校的两件相连的小事儿,因为这年岁所行的事还带有天真的成分,最能给基因打个满分。
(一)
金飞玉走,日迈月征,说来已是上世纪1966年的事了。
那时,我在本县惟一的重点中学一一曲阳中学读书,初二课程刚刚全部讲完,期末考试尚未进行,我正企足而待得第一的时候,一场“文革”风暴骤然刮起,红色警示:十级、大到十二级…
"打倒走资派!打倒臭老九!彻底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等囗号响彻雲霄,震耳欲聋。
学校领导班子如同被血栓塞住,瞬间进入了瘫痪状态。学生们成了散兵游卒、五马六猴。沒有了上课铃声,沒有了老师的教鞭,没有了学生们的
书本。众多人的胳膊上戴上了红袖章,开始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去。
一时间,大字报铺天盖地,贴满了学校各路旁的所有墙壁,内容五花八门,但出现最多的字眼莫过于"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等。沒有真正充满理性的文章,基本上都是些毛举细故、东西易面、低级庸俗的个人攻击,靶子多是老师,也不乏学生。
学校的大操场和小礼堂变成了批斗老师的主战场。"革命小将”们权力无限,想批斗谁就把谁揪去,青天白日之下,一大群学生围着某个
老师,无端质问、诽谤,甚至夹带些污言污语,有的还拳脚相加,以前沒有的野蛮自此开始长出。
革命,我有生一来的第一次经历,难道就是这样吗?我有点迷惑不解!
孤而不群, 逆不入流,这是我在一片嘈杂混乱中所采取的态度。这并非我情高迈俗,只因我坚信:老师们沒有罪,他们都是辛勤的园丁、学生的人梯。所以,我不参与对任何老师大小规模的批斗,不管谁叫,我都直拒不从,也就是这个悖逆的原因,班里的某些人合谋给我写了张大字报:对运动认识不足,政治立场不坚定,态度暧昧,思想落后等等一连串的荒谬,最后结语: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保皇狗”。对此,我不屑一顾,看后嗤之以鼻便了。这不仅仅是我从上小学一年级始,一直受老师宠爱的缘故,关键是善的基因让我很自然地固守着一个“善”字。
这张大字报,对我人生而言,也算是抹了个带色的小圆点。那不是耻辱,是一张公开的表扬信!
(二)
革命刚刚开始,斗争日趋激烈。
“红卫兵司令部”一声令下,即刻把对老师们的批斗折磨
上升到了阶级斗争的高度: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以莫须有的罪名把部分老师推到了与无产阶级相敌对的风囗浪尖,一个个慈眉善目的教书先生,在一夜之间成了特务、汉奸……。
他们多是来自北京、天津,家庭出身非祖宗三代都是贫雇农,似乎与“红五类"无缘。老者五十多岁,少者二十几岁,多危险啊,都是亡我之心不死的阶级异己分子,骇人听闻。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能那样雅稚,那样温良恭俭让。于是乎,这部分老师的厄运便越来越惨,都无一例外地被关进了禁闭室,一人一个单间,间间都有人看守。一切的个人权利全被剝夺,不似囚犯胜似囚犯,个个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是黑帮,我是黑帮,我是个大坏蛋……”,每次吃饭前校园里随处可听到这种低沉的歌声,这是被关押老师们在“革命小将”的逼迫下所唱出的,我听着扎心,这是老师们的呻吟,是无奈,当然也夹杂着抗争!
“看守”这个职分,我原本就不想当,预测也不让我当,因为我家庭出身为中农,在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就被排斥在外,欲往不能。可这次当看守,或许因贫农子弟们的一时糊涂,竟把我也划在了名单之内(历时一个月后,又从中被剃除)。也好,我总算有了安慰且能给老师一点自由的机会,那怕是四次五次。
我班和高中22班合看一位老师,尊名:江青文。
食不饱腹,日不见阳,老师们的身体日渐瘦弱,面色焦碎。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谁不心疼我心疼。
按照花名册,十来天才轮值一次,每次轮到我时,江老师的脸上就露出点笑容,似乎把我看成了一缕生命之光。
“江老师,走,咱们到操场去遛跶遛跶"“那好,多亏是你”。我顶着被赶出校门的风险,让江老师在我的陪同下到操场溜跶一圈又一圈,在阳光的沐浴下,江老师就象换了一个替身,启齿动容,与我谈天说地,不亦乐乎!
我知道他饿,就到操场北边的菜园里躬着身子偷摘两个茄子,用衣服遮盖着拿回屋里,用清水稍作冲洗后,让他生着吃。饥不择食,江老师拿在手里,喜在眉梢,吃的是那么狼呑虎咽,又是那么香甜,象是吃蛋糕、面包。
这是我有生一来的第一次找到“偷”的感觉——小心翼翼、四处张望、心跳加速……。如果给这个“偷”做个公正的评判:这不能算在恶的份里,我自认为还是善的基因让我结出的善果。
当兵每次探家时,总到学校看望我的老师们,江老师见我,总提起那段过往,连连夸我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