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阵>
民国泸州名士庞德操
解放前,泸县人称泸州中学堂出来的庞德操、阴懋德、王少溪、鲁友章为"四大学士"、"四大文人"。
人们对高觐光、毛焕煊的学生阴懋德、王少溪、鲁有章多少有些了解,对庞德操就知之寥寥了。
多年前楊廷举读到当时年逾古稀的李奇峰先生(庞的学生)写的诗《怀庞德操老师》:
诲人不倦学前贤,一世辛勤不计闻。岂仅文才储八斗,尤多弟子比三千。未谋老景休闲静,独惜先生苦晚年。古雅高风人敬仰,庞公德望树川南。
又读八旬老人庞瑜甫先生的诗《怀德操叔》:
锦心绣口任挥毫,倚马宏篇志气高。赢得冤伸开狱锁,青天重见乐陶陶。
诗中可见,庞德操不仅是一位"弟子三千""才高八斗"的教师,而且是一位文思敏捷"锦心绣口"的"笔杆子",还是一位坐过牢的囚徒。
楊廷举曾多方采访,搜集他的著述,写了篇文章介绍。
笔者修《泸州一中校史》,接触过有关庞德操的零散资料。知道庞德操在宋观小学、泸州学堂、泸县江阳中学都任过教。忘记提醒董代富老师、刘盛源老师收集相关资料把庞德操先生写入“人物志”,其著作编入“艺文志”。
庞德操(1884-1952),名廷瑄,泸县得胜场人。家贫,聪敏异常,有大志。幼年拜当地秀才王丕武为师,熟背《四书》、《五经》,史、子、集无不披阅,过目不忘。塾师说:"弟子中能中举者,非德操莫属也。"
光绪末年,德操赴州试,见题《岳武班师告民众书》,一气呵成。其文驰骤如风雨,矢矫若龙蛇。第一榜即名列榜首,接着参加第二试。时张之洞作四川学政,宣布废科举,办新学,于是庞德操失去仕途之路。
民国元年,庞德操去成都求职。当时鼎革后的成都,曾一度禁止妇女卖淫。蓉城名妓何玉清被抓。
庞德操为显示文学才华,写成《保蓉城名妓何玉清状》,为了吸人眼球,推销自己。文章哄动蓉城。
他先说历史上"青衫红袖,勾栏不乏传人,而窃玉偷香,闺阁殊多雅事。"举了梁(红玉)夫人、卓文君、薜涛、樊素等。继而谈到何玉清之所以坠入青楼,"读情史而动心,梦红楼而洒泪。过校书门巷,顿起遐思;从浣花溪头,别饶奢愿。欲履名流之迹,庶不虛生,倘邀高士之知,甘为情死。"可是"门前车马,胥纨夸之纤儿,座上金貂,乏豪迈之雅士。青楼久泅,白眼频遭,亦人生之不幸也。""渔郎问前渡之津,恨海起滔天之怨。若揆诸公法,则咎不容辞;而度厥私衷,则情尤可悯。"
接着,他又写道:"德操一介书生,三泸狂士",为找工作来蓉作季子(苏秦)投秦之计",为此"缮呈保状,聊献骈词,祝我总监、怜伊贱婢,仁施法外,释其薄命之身,思溢闺中,开彼自新之路。"
最后他表白"德操与玉清不曾识面,素未衔杯。徒以雕虫小技之才,偶动惜玉怜香之感。先生其付之一笑,可再嗟香山词客,作浔阳瑟琶之行,明道贤豪,发胸中无妓之说。"
总之,他写此保状是为作求职的"敲门砖"罢了。这篇保状虽在成都引起"轰动效应",但在人才济济的蜀都"五老七贤"的门下,"三泸狂士"也没被"招贤纳杰",只好倖倖而归。
庞德操回乡即设馆授徒,教《四书》《五经》之类。教了几年私塾,后被聘用到麟现乡第一小学(宋观小学)任教,教国文、历史等新教材。
民国十四年(1925年),麟现乡团练局号兵顺江场人陈少清,使用汉阳造九子步枪,枪法百发百中。因嗜赌,输昏了头脑,拖起人枪数百奔桐子林大山为匪抢人,拖"肥猪儿"(绑架)。次年,麟现乡团总庞冠南带领团练兵上山征剿,团兵阵亡百人。庞团总于六月初五在宋观场主持阵亡将士追悼会。庞德操为堂兄庞团总写了一篇讣告《麟现乡追悼会启》。此文章再一次展示了他文笔了:
"……惟吾乡诸烈士也,捐躯殉难,众志成城。中宵传刁斗之声,佩剑肃风云之气。冲锋陷阵,执整弧以先登;扫穴擒渠,驱豺狼之当道。独是乡名麟现,壤接蟾关,百里蜿蜒,千山环绕。桐子林孤峰险峻,鸡公岭峭壁嶙峋。飞鸟难通,猿猱愁度。诸烈士则鼓锐而前,轻身以后。天梯石栈,瞻马首以相从,茂竺深林,履虎尾而无惧。照大旗兮落日,有志竞成,荡小丑兮妖魔,何攻不克。而不意天心助逆,人事多乖,丁红羊换劫之年,逢青鸟相邀之使,身经者数十战,阵亡者百十人。枪声到处,惊看血肉摧残,弹雨飞来,瞥见头颅破碎。人生至此,天道难忘。……生既佩德,死尤衔恩。呜呼,姓名流梓里之香,君应不死,淬厉雪泉台之恨,吾岂徒生。"
文章既赞颂了阵亡诸将士功绩,又抒发了对烈士们的崇敬哀挽之情。
有刘金山者,在泸隆东大路的石龙场瓦厂办一旅馆兼营妓业。庞德操以联讽之:
兼容红粉青山,谁云旅馆无良伴?
每听华言风语,料得他乡遇故知。
庞德操对社会上的"歪人"深恶痛绝。得胜场有个王树人,外号人称"王高人",在泸中毕业后,曾入熊克武在成都办的讲武学堂。任过营长,后被解甲还乡。此人洋烟嫖赌,五毒俱全,在社会上估吃霸赊,捧红踏黑,开烂条,欺善良,包揽诉讼官司,是地方恶棍。庞德操非常厌他,写了一段对韵《送王高人》曰:
"文对武,坏对凶,恶莽对饿龙。牛高对马大,饭甑对烟囱。现世宝,化钱窿,赌棍对懒虫。惯掌揪揪客,生成甲甲虫。估吃霸赊双眼立,拖衣落食一生穷。枉自读书人,生前没脸对朋友,是个败家子,死后无颜见祖宗。"
把个泼皮相刻画得淋漓尽致i。
庞德操最喜欢课余坐茶馆,与友人高谈阔伦,口无遮拦,说国民党的不是,议官绅团保的劣行。
民国十九年(1930年),县长叶传禄大肆抓捕共产党。庞的言行被人告密,庞德操被当作共产党嫌疑犯抓入泸县第三监。清贫的庞德操无钱取保,竟坐了半年多的牢。
当时二十四军坐镇泸州,军长刘文辉在泸州开办首家银行,取名"裕通"银行。刘文辉要征一副对联挂在门口,有几个文人做了几副,都不合刘意。
当时泸城有个通三教九流的张体仁。他对刘文辉说:"泸州文人,我认为当称庞德操先生,我去叫他做一副如何?"刘文辉称善。不两天,张体仁拿了庞德操做的对联来了。刘文辉展开一看,对联是这样写的:
放海且盈科,裕国便民称至计;
生财能济众,通都大邑建新猷。
刘文辉见了连声说:"做得好,做得好,说到我的心坎上去了。"
原来这副对联语出《孟子》"盈科而后进,放平四海"说水源源涌出到海,喻银行经济实力雄厚,财源茂盛。还把银行的作用"裕国""便民""济众"说到了,并巧妙地把"裕通"两字嵌入联内,又把"生财"通向"大邑"作为新计划都联上了。因刘文辉是大邑县人,对联说出他的心里话。故刘文辉喜不自胜,欲重赏庞德操,以示感谢。
张体仁却说:"军长不用重赏,只须你一句话就够了。"
"一句什么话?"
"你看上下联开头一字组成了什么词?"
"放生这是什么意思?"
"庞德操此人平时爱高谈阔论,故有人嫌疑他是共产党,但又无证据,现正关在监狱里,只要你一句话,放了他,不就是最大的感谢了?"
"没问题。"
就这样,庞德操被放出监狱。"一副对联获释"成为泸州美谈。庞的声名也随之身价百倍了。
时小市小街子有家锅厂,老板陈子杰很赏识庞的道法文章,即以高薪聘他作家庭教师。接着五十六军军长郭文钦也延聘庞德操去石马郭堰老家教他子侄等辈。
其后,庞德操受江阳中学校长刘光泽之邀,聘为泸县江中的文科教师。他的学识,诗文声名愈来愈大。
他尤善于写骈文,文如行云流水,用典自然。他曾为泸县公安局长写了一篇《公安局严禁秘密卖淫》的布告。其中有这样两段:
"为布告事,照得眠花卧柳,实为伤风败俗之端,窃玉偷香,尽属荡检逾闲之事。在丈夫自罹情网,已居下流,在妇女甘堕淫魔,宁非败类?门楣有玷,帷薄不修,广记早刊于笑林,狠亵尤彰平性史。幸良人之出矣。可怜虫遽尔成双,待家产之荡然,憨丈夫何堪以对,言之切齿,闻者痛心。此本局长深恶卖淫之行,而严取缔私娼之禁也。……仰城厢妇女一体知悉,务望束身自爱,无贻门户之羞;立品宜端,快醒繁荣之梦。纵杨枝无力,岂可随风,虽蕉叶有心,何须倦雨。勤能致富,即针常亦足谋生,俭可持家,处困穷尤当奋志……"
文章指出了卖淫的丑行及劣恶影响,也指出改恶从良的谋生道路。
1940年开始,庞德操受聘去泸中教书。他不管在江中还是在泸中期间都喜欢评古论今。而茶馆里一般都贴有"休谈国事"的告诫,但他毫不忌讳,仍高谈阔论。他自认为,我非共产党,当局奈我其何。于是教育界同仁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庞乱说"。
庞德操还擅长写诗。小市双槐树李春潭七十寿辰,庞以寿诗相赠:
七十年华鬓未霜,古恒今抱费平章,闻情屡赋陶彭泽,佳句争传李梦阳。
筑得随园供涉趣,游来泮水早生香。幽居更有消闲处,漫捻吟鬓伴巧妆。
李春潭是泸州知名人士,是刘航琛的岳父,名医王仁叟的朋友,朱德"东华诗社"成员,朱德的诗友。在小市侧筑寝园,广植花木。故庞德操诗中以表枚筑随园喻其趣,赞其诗文,以晋之陶渊明与明之李梦阳比之。
泸县双嘉人许剑霜,系刘伯承泸州起义时之得力团长。起义失败后去西昌任川康边防军第一旅旅长。以后去延安学习,返回家乡则从事地下党工作。他是一个一生追求革命,德高望重的人。他满五十时,庞德操撰了一副寿联相赠:
云中太守不须嫌,世事蹉跎,听樽前抵掌雄谈,也曾转战三千里;
大地阳春何太驶,光阴荏苒,想醉后凭栏小立,漫数韶华五十弦。
跋云:剑霜旅长世翁,年五十矣。牛刀小试,遂赋归来。李广无功,冯唐渐老,读杜甫"古来才大难为用"之句,曷腾怅然,登堂介爵,聊以借之。
庞德操一生诗文颇丰,汇集成册曰:《非非非集》。可惜散失。今尚存者八篇,皆其弟子传抄下来的。
1944年10月,德操尚在泸中任教,年六十矣。时泸州名流及同仁与弟子贺其生辰,收到抱对、寿联几十副。兹选录几副于后:
才逾百里,笔下千言,学子辛辛沾雨化;
寿度六旬,时当十月,来宾济济庆星辉。
文豪诗豪人豪有三豪,足以自豪,豪情如泻;
妇好儿好孙好为数好,斯之谓好,好景方浓。
言之侃侃,四座皆惊,看先生雄于辩更侠于骨;
集出非非,万家传颂,推老友长于文复精于诗。
是侠士是名流,周甲称觞,豪气直追陈同甫;
师黎洲师炎武,倾心革命,精诚远应梁任公。
从以上贺联可见人们对庞德操的称许。
庞德操六十二岁上,闲赋在家,直到解放。后送一子庞囚(即生于他在监之时,后得释放,故字元教)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去抗美援朝。1952年冬,当时的土改工作队在他的著述中发现有"赤匪"二字,故打成反革命,开会斗争他。得胜街上有一婊子上台打了他两耳光。他认为文人学士被婊子打,简直是奇耻大辱,斯文扫地。当晚悬梁自尽。年六十有八。
2025年2月16日
(《泸县文史资料选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