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亲戚,大都是指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记忆里的亲戚。那个年代,人们都在生产队里挣工分,除了死了人,来往的亲戚家都要吊丧,平时很少走动,只有过年的时候,亲戚之间大都互相拜年,近的远的,基本上能见上一面,如今回想起来,那些亲戚们的身影,还都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一
奶奶的娘家是长丰镇西边的黄庄。
父亲去世早,我长到十六七岁以后,就开始去舅爷家拜年。我有三个舅爷,都是奶奶同父异母的弟弟,大舅爷在天津当工人,二舅爷和三舅爷都是农民,住在村子的西北角,二舅爷是四间又低又矮的旧坯房,院子挺大。三舅爷家是四间北房,还有两间东厢房,都是青砖卧板的,起码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三舅爷家住的老宅子,看来就是奶奶曾经生活过的地儿了。两个舅爷家成分都不高,属于贫下中农。
奶奶结婚之前,家里属于村里上等的日子,经常跟我们提起她小时候的事,说听戏都是坐着小轿子车去,小轿子车是专门拉人走亲戚或者是赶集上庙用的。在那个年代,有小轿子车的,属于农村中富裕人家。从三舅爷家住的青砖房子,可以验证奶奶说的都是事实,看来奶奶的娘家曾经辉煌过,是让我大舅爷吃喝嫖赌后败家的。土改平分时,大舅爷是贫民团里的积极分子。一些村子闹平分闹的很凶,贫民团挖地主、富农的浮财,没有满足要求的,有的就把人活活地斗死或打死,爷爷担心一家人的安危,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带着二爷一家先去的黄庄村,在二舅爷家躲了一些日子,才逃往的天津。
二舅爷家没儿子,有三个女儿,都是在文革前后的那段时间结婚的,一户富农的婆家都没有。三舅爷家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三舅爷爷家的大表叔,比我大五岁,初中毕业,那时候当兵是走出农村的一条路,成分好没能去参军,是不是因为他大姑家是富农成分的原因受了连累,我不清楚,如果是,肯定会恨大姑家这门富农亲戚。文革开始后贫下中农特别吃香,可那些表姑们,也都没混上一份官差,也没享过社会主义的福,一九七七闹了涝灾,三舅奶奶曾带着两个小表姑去了天津,要了一个冬天的饭,才度过了难关。
爷爷有三个姐姐,是我曾祖父的第一个妻子生的,大姐嫁到了张金韩村,二姐嫁到西郝村,三姐嫁到了邵庄。二姑奶奶出生后,爷爷的三个姐姐只剩下邵庄的三姐。太太生下第一个女儿后,在女儿中排行老二,爷爷的大妹子就成了二姑奶奶。至于爷爷的三个姐姐,是什么时间、什么病去世的,爷爷从没跟我们提起过,只知道爷爷的二姐家留下一个儿子,长大后去了关东,就跟姥姥家没了来往,我从来没见过去东北的表大伯。
爷爷大姐家的儿子,比爷爷小五岁,我喊他表大伯。表大伯戴着一副眼镜,显得十分斯文,脸型跟我二爷相似。农村那时候很少见到戴眼镜的,所以我对表大伯的印象十分深刻。第一个表大娘生了三个儿子都没活下来,表大娘去世后,我奶奶当媒人,把她的叔伯妹子介绍给了我表大伯。我见过第二个表大娘,个头不高,嗓门不小。后来我才知道,表大伯原来在天津塘沽的一所重点小学当教师,老婆孩子都属于城里人,因为他的毛笔字写得漂亮,后来调到天津市铁路局办公室工作。一九六二年,国家疏散城市人口,一家人不得不回到乡下,由城市户口变成了农村户口,在农村没少遭罪。文革后落实政策,表大伯也没像我二姑爷一样恢复工作,一直到去世,还是一个农民的身份。
表大伯家也是富农成分,住着一处青砖房子,有两个比我大好多岁的表姐,一个比我大两岁的表哥,还有一个小我几岁的表妹,两个表姐都嫁到了天津,表哥也属于“文革”年代找媳妇的困难户,他是“三中全会”后才找上媳妇的。
爷爷的三姐,去世时挺年轻的,也没留下一男半女。爷爷的三姐夫,我喊他大姑爷,后来又娶妻生女了。是不是他对第一个妻子情有独钟,还是觉得爷爷奶奶待人热情,直到我小时候,他与我们家还有着来往。我见过大姑爷,瘦高的个头,一个精明利索的庄稼人。我家院子里的葡萄树刨了之后,栽种了一棵枣树,枣树苗就是大姑爷亲自送来的,枣树一年比一年的粗了,每到农历八月,枣子红了的时候,吃着脆甜的枣子,就让人想起大姑爷。大姑爷的第二任妻子只生了女儿,属于绝户。姑爷去世后,按照农村的风俗,应该通知第一个媳妇的娘家人。他女儿是发葬了大姑爷后才来我们家的,说她父亲不在了,当时没通知我们,表示歉意。
大姑爷家具体是什么家庭成分,我不清楚的。
二
爷爷有三个亲妹妹,大妹妹就是我二姑奶奶,我在《二姑爷和表叔们》一文中有过详细的叙述,这里就不在啰嗦。我们喊爷爷的二妹子三姑奶奶,婆家是文安县的林近村,距离我们村十多华里。三姑奶奶干练利索,快人快语,不像我二姑奶奶那样忠厚老实。刚娶了儿媳妇不久,二姑奶奶就得癌症去世了,后来我大了,每年都去给三姑爷拜年。他们家也是住的青砖卧板房子,比我们家成分稍微低一点,属于上中农。
三姑奶奶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就是我表叔。表叔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一九六五年高中毕业,报考的是西北工业大学,已经超出录取分数线二十多分,而没有被录取,是因为他家的上中农成分?还是因为舅舅家是富农成分?我不太清楚。表叔在村里当了一名民办教师,恢复高考以后,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因为家庭太背累,没有参加一九七七年后恢复的高考,如果参加,肯定能考上一所大学。教师每年都有自然减员的指标,也就是国办教师有的到了退休的年龄,退下几个就补充几个,在全县的民办教师里考试录取。表叔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转为公办教师。因为他的教学能力,知识水平有目共睹,后来被调到县文教局的教研室,一直工作到退休。
三姑奶奶家的三个表姑,老大嫁了一个军人,老二嫁了一位成分好的农民,老三嫁了内蒙古建设兵团的一名职工,那是通过她大姐介绍的。
爷爷的三妹妹,就是我的老姑奶奶,十五岁时就嫁到了任丘县的蔡村,离家有二十多华里,那是一个破落的土财主。土改的时候,老姑奶奶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老姑爷扔下老婆孩子撒腿跑了,据说是下了关东,一直到后来都没有一点音信,是死是活,死在那个角落无人知晓。老姑奶奶带着女儿没法生存,只好改嫁到了我姥姥村,嫁的是一户贫下中农,又生下一个小表姑,跟我大姐同岁,可小表姑才几岁,我老姑奶奶就得病去世了。
老姑奶奶与蔡村姑爷生的表姑,后来嫁到林近一户贫农家庭,是不是我三姑奶奶,也就是我表姑的亲姨娘介绍去的,我不敢肯定。只知道表姑父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当上了大队支书。表姑那时候再没来过以前常住的姥姥家,与舅舅和妗子几乎没了来往。那时候每个村都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正月里各个村里的文艺队互相交流演出,表姑父作为支书,带着他们村的文艺队来我们村演出,也没认我们这门富农亲戚。我曾去临近给三姑爷、给表叔拜年,也没去过表姑家。老姑奶奶家的小表姑也嫁到了临近,婆家也属于贫下中农。后来不讲阶级成分了,两个表姑跟我们家才又走动起来,至今,我也从来没见过当过支书的表姑父。
我有两个姑姑,大姑家的情况,在我写的《大表哥和二表姐》有过详细的介绍,这里就不在赘述。
老姑上小学的时候,村里很少有女孩子读书,爷爷把老姑送进了学校,高小毕业后,考中学是论分数录取,全县分国办中学和乡镇办的中学,国办中学只有五所,文安中学是属于当时最好的中学,据说一个乡镇才录取两三个,老姑考进了文安县中学。因为出身于富农家庭,老姑初中毕业既没如愿升入高中,也没安排工作,回到农村成了生产队里的一名社员。如果不是我奶奶常年闹病,老姑远走他乡,也会谋到一份官差。在富农家庭里受够了歧视,老姑嫁到长丰一户比较殷实的中农家庭里。
老姑的婆家住的是挂斗的青砖房子,土改时划为中农。党章规定,只有贫下中农才有入党的资格,中农不许可入党,因此,老姑的公爹不是党员,因为他的精明能干,曾经担任多年的一村之长,后来党领导了一切,才从村长的位置上退下来,老姑父一直在生产队当会计,老姑生下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后,就去村里当了一位民办教师。嫁进一个中农成分的家庭,老姑多年的书总算没有白念。可惜的是,老姑刚领到转为公办教师的工资就去世了。
老姑有两个大姑姐,一个在天津工作,一个在本地当国办教师,还有一个小姑子,按照亲属关系,我喊她老姑,她嫁到了我们村一个当兵的,后来跟着提干转业的丈夫去了廊坊,我在廊坊上学期间,得到了他们夫妇的关怀和照顾,至今还心存感激。我老姑的公爹上了年纪后,曾做过换泥娃娃的小买卖,泥娃娃是从白沟趸来的,比在生产队挣工分要强多了。老姑婆家属于农村中日子比较富裕的,到了青黄不接的日子,老姑婆家从来没为吃饭发愁过。
第一次去老姑家是他们村里唱大戏,具体是唱的《沙家浜》还是《红灯记》,早已没了印象,住了几宿早已忘了,只记得在老姑家看过四十六开的两本书,一本是泰戈尔的《飞鸟集》,另一本好像是一个外国作家的散文集,习惯了《毛主席语录》、《老三篇》、《老五篇》等理论性的著作,看到含有哲理的诗句和那些生动形象的语言,真是爱不释手。除了老姑的婆家,在其他亲戚都没见过文学书籍,后来老姑送给我一本《欧阳海之歌》,这是我离开农村去廊坊师范上学最早接触的文学作品。
三
每年的正月里,都要去姥姥家拜年。关于姥姥家的情况,我在《姥爷》一文中有过介绍,这里就省略。
我认识了给姥姥拜年的表舅们,也就是姥姥娘家的侄子。姥姥是胡村的娘家,跟我大姑的 婆家是一个村子,娘家兄弟三个,也就是我的三个舅姥爷,土改时都被划成富农成分。二舅姥爷解放后下了关东,什么原因我不清楚。我去过舅姥爷家的,大舅姥爷和三舅姥爷家都是住的青砖房子,人都非常朴实憨厚,典型的庄稼人。大舅姥爷家有两个表舅,大表舅是文革前结婚的,二表舅文革中找不上媳妇,又没有姐妹给换,三中全会后,农村不再讲阶级成分,二表舅才从四川领回来一个表妗子,表妗子小二表舅十几岁。我见过二表妗子,高挑的身材,人也漂亮,是过庄稼日子的一把好手。三舅姥爷家也是两个表舅,男大当婚的年龄,正赶上文革大革命,富农成分的没人寻,没了办法,两个表舅都是由妹妹给换来的。
母亲有一个大姨,我喊她姨姥姥,是吕公堡南边的李花村,距离我们村子有三十多华里,他们家也是富农,也是住的青砖房子。我用驮着母亲去过姨姥姥家,姨姥姥有三个儿子,老大和老二是在文化大革命前结婚的,找媳妇没受到多大影响。老三到了文化大革命后期,快三十了还没找上媳妇,又没有闺女给换,姨姥姥曾经嘱咐母亲,如果有不嫌弃成分高的,就给你表弟介绍一个,瘸腿瞎眼的,咱家都不嫌。
改革开放以后,姨姥姥家的三表舅也找上了媳妇,据说也是从四川山沟里领回来的,我参加工作后,姨姥姥也不在了,也再没去过李花村。
母亲有两个姑姑,我应该喊她们姑姥姥,但我一次都没见过。大姑姥姥嫁到南辛庄,距离姥姥家有二十多华里,据说大姑姥姥出嫁时,那户人家也是村里数得上的财主,没用多长时间,大姑姥爷就把家败光了。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大姑姥姥家土改划分阶级成分时,没有被划分为地主或富农,落了个贫下中农成分。
我过年去姥姥家,在那里碰到过大姑姥姥家的表舅,他是给舅舅妗子拜年的。我原来以为大姑姥姥家只有一个表舅,因为那时候表舅年年去姥姥家,都是他一个人。改革开放以后,我在姥姥家见到了三个表舅,原来经常去给姥姥姥爷拜年的三表舅,在村里当社员,大表舅在县城有工作,二表舅也在乡里混官差,看来是怕跟舅舅划不清阶级界限,才跟舅舅家断绝了多年的来往。
二姑姥姥嫁到了大城县的尹子头,距离姥姥家也有二十多华里,她们家也是富农成分。我在正月里碰到过给姥姥姥爷拜年的表舅,他比我也就是大两三岁,挺精明利索的。至于表舅有几个姐姐,我不大清楚,只知道到了该找媳妇的年龄,表舅还打着光棍。改革开放以后,表舅的年岁还不算太大,找的是附近村上的媳妇。
大妗子的娘家是彭各庄的,娘家也是富农成分,侄子们每年也去给他姑姑拜年,常去的两个侄子我见过,比我大十几岁,假如不是在文革之前找上的媳妇,其结果有两种,一是用姐姐或妹妹换个媳妇,要么只能打光棍。
四
爷爷弟兄两个,他弟弟就是我二爷。二爷能找上我二奶奶,是他一辈子的福分,二奶奶的善良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这是村人公认的。小时候早早地没了父亲,二奶奶觉得我们可怜,只要去她家,没好吃的,总要从篮子里拿一块饽饽塞到我手里。
二奶奶是长丰东边杨屯村的,娘家姓赵,父亲弟兄三个,兄弟们结婚以后,二十多口人还没分家,属于房好地多的大户人家。抗日战争时期,二奶奶的娘家属于村里的堡垒户,八路军经常吃住在那里。附近村有一姓任的道士,知道赵家乐善好施,三六九去化缘,后来的一次,没能满足道士的要求,道士怀恨在心,就跑到阜草据点告发二奶奶的娘家人私通八路。日本鬼子带着汉奸来到杨屯,把全村人召集到大场里,挨着个的把赵家结婚后的男子都喊了出去,其中有我二奶奶的叔叔,大伯家的两个儿子,二奶奶的两个哥哥,二奶奶的父亲因为去了天津,才算躲过了一劫。鬼子把赵家的五个男人押走了,关了一些天后,在董家务的村北就把人全杀了,尸体是夜间偷偷拉回家掩埋掉的。
赵家剩了老的老,小的小,二奶奶的二嫂,因为年轻只有两个女儿,就改嫁到北丁家务。一个大家庭里没了男丁,地种不过来就雇佣长工,正因为雇过长工,土改闹平分时,二奶奶娘家,理所当然地被划分为富农。
从我记事开始,经常来二奶奶家拜年的是他弟弟和大哥家的侄子,我喊二奶奶的弟弟四舅爷,侄子喊表大伯。四舅爷中等个头,精明利索,曾经跟爷爷一起跑过买卖。七五年我们家翻盖房子时,表大伯是瓦匠师傅,我家房子的前檐就是他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的。后来给二奶奶拜年的,是四舅爷家的两个表叔和表大伯家的两个表哥。大表叔会木匠,当时木匠在农村是比较吃香的,生产队里坏了家什,都要请木匠修理或者重新打造,聘闺女娶媳妇要添置一些家具,也要请木匠。给生产队做木匠活,一天能挣两块钱,交到生产队一块,自己收入一块,给谁家做一天木匠活,因为除了本村的,就是亲戚朋友找上门的,一般只管一天的吃喝,不开工钱,但给谁家做木匠活谁家也不白用人,过年都要买点肉或者买上两瓶酒。尽管是木匠吃香,因为富农成分,表叔的媳妇还是靠妹妹换的。表大伯家的大表哥,高高的个头,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可媳妇也是妹妹换的,妹妹嫁到了王庄,王庄家的女儿嫁给了大表哥。二表哥也是用妹妹三家转来的,妹妹嫁到了北张村,北张村的女儿嫁到了胡村,胡村的女儿嫁给了二表哥。给大表叔换媳妇的表姑,我不认识,但四舅爷家最小的表姑,我十分熟悉,跟我年龄相仿,又利索又能干,是过庄稼日子的一把好手。
二奶奶二哥家的两个侄女,也常来看她姑姑。大侄女嫁到长丰东北庄,二侄女嫁到大城县韩庄的,我喊她们大表姑和二表姑,婆家都是富农。后来见不到二表姑来了,那时候已经是文革后期,后来才知道,二表姑是怕富农成分影响到两个即将成年的儿子找不上媳妇,一家人逃往了内蒙古的扎兰屯,一去就是十八年,儿子们娶了媳妇的多年后,一家子才从东北搬了回来。
二奶奶叔叔家的妹子,我喊她姨奶奶,嫁到了距离我们村只有三里地的南史村,婆家也是富农。姨奶奶家有两个表叔,二表叔小我一岁,跟我是初中同学,大表叔比我大十多岁,他的媳妇是让妹妹给换来的。
五
二爷家有三个叔叔,没有女儿,大叔出生于一九四二年,“文革”那年已经是二十四周岁,属于大龄青年的行列,因为“四清”运动开始后,富农成分的找媳妇就比较困难了。大叔终于介绍成了对象,大女方四岁,是大城县冯各庄的,距离我们村十华里,家里也是富农。
农村在那个年代,基本上都是过了大秋才结婚的,那是农闲的季节。不管男方还是女方,儿女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都要好好准备准备,除了准备嫁妆,男方要请忙和人招待七大姑八大姨的饭菜,结婚那天要举行拜天地的仪式……大喜的日子都要好好热闹一番。“文革”闹起来以后,各村好像是一个统一的号令,对地主、富农都要进行抄家,除了抄走古董字画等物品,有的村子连柜子里的衣裳和新被子也给抄走。据说冯各庄村抄家抄得相当厉害。家人怕给女儿结婚的东西也被抄走,就做出了给闺女马上结婚的打算。
我大叔和大婶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结婚的。
那是在农历的六月里,晚饭以后,全村人被召集齐了,在我家门前不远处的大街上召开了批斗大会,批斗的是一位投机倒把分子,我看了一会儿热闹,就回家睡觉了,睡到半夜被家人喊醒了,说是我大叔结婚。大叔家与我家的门口挨着,屋里除了二爷一家子和我们一家子,几乎没了外人,我见到了新娶进门的大婶子,但没见到她娘家人。那时候娶亲,都是娘家人用牲口车或者自行车把女儿送到婆家,要受到婆家人的热情招待。半夜三更是娘家人把大婶子送来的,还是大叔把大婶子接来的,我早已没了一点印象,那是我一生见到的最窝囊的一次婚礼。
大婶子有两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弟弟,还有一个小妹妹。她妹妹比我还小一岁,我喊她小姨。那时候,十多岁的小姨来姐姐家串亲戚,又不认识村里其他人,经常跑我家玩,我的两个姐姐都比小姨大,又总是那么忙碌,小姨常跟我一起玩耍,至今我还想起小姨小时候的样子,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
当我成年以后,小姨很少来她姐姐家了,听说她还不满二十岁就嫁人了,嫁了一个比她大十一岁的丈夫。因为她二哥快三十了还没找上媳妇,对方家里也是富农成分,换回来的媳妇也比她二哥也小十多岁。至于她是像二表姐一样,甘心情愿给哥哥换的,还是像我们邻居家的姑娘一样,是被父母强迫的,我从来没有问过。去年大叔去世时,我见到小姨了,她早已当了奶奶,只是比她大十一岁的姨夫,在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小姨的三哥,没有妹妹给他换媳妇,错过了男大当婚的最佳年龄,只能是打了一辈子光棍。
长丰的东北角,有一个叫东北庄的小村子。小时候去赶长丰集,到了东北庄,也就到大集东边的牲口市了。五天一个大集, 两边的摊位摆好后,赶集的一个紧挨着一个,人头攒动,推着自行车根本买不了东西,看不了热闹。那个年代,不知道生产队里是看不上存车子的收入,还是上级不许可,反正没有一家存车处,骑着自行车赶集的,都要放在熟悉的亲朋好友家。老姑家住在长丰村的紧西头,必须穿过一条大街,去那里放车子又绕远又不方便。
爷爷带我赶长丰集,总是把自行车放在东北庄的二姑家。二姑是我大姑父的二姐,我表哥的二姑,因此,我也喊她二姑。二姑家紧邻大街,坐北朝南的青砖房子。二姑家有两个表哥,都比我大好多岁,还有两个表妹,大表妹应该跟我同岁,小表妹要小我六七岁。二姑家也是富农成分。
二姑家的两个表哥,去给他舅舅和妗子拜年,我和他们经常碰到一起,没少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二表哥的媳妇,是跟我年龄相仿的妹妹给换的,那个表妹我认识,一个勤快能干的农村姑娘。她嫁到了文安县的余屯,余屯的姑娘嫁给了东北庄的二表哥。
六
中国人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一般都是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完成一桩桩婚姻的,爷爷和父亲,以及他们上面的一代代人,基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我在农村中生活的六七十年代,村子里有一半的人家,还是住着土坯房,除了我姥姥家以外,随便打听一下,那些住着坯房的,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属于贫下中农。而我家那些富农亲戚,基本上都是住的砖房,土改之前,这些亲戚在村里也是人均土地比较多的。作为当父母的,当初给闺女找婆家,跟现今的社会没有区别,谁都怕闺女嫁出去受罪,都会把经济基础放在首位,这也完全符合“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一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观点。
中国历史上,有富人和穷人之分,有善人和恶人之分,有的勤劳能干和好吃懒做之分……那些所谓的地主、富农、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我最早是在《怎么分析农村阶级》一文中看到的,土改运动开始落实到了农村中每户家庭的头上。《百度百科》中解释道:“富农的意思就是富裕农民,有一定数量的土地(各地标准不一样),然后雇佣部分长工,自己也参加劳动(不参加劳动的就是地主)。”
苏联的斯大林时代,在农业集体化过程中,政府将一些农民标记为“富农”,认为他们拥有相对较多的土地,家畜或其他资源。这些富农被视为潜在的反对派,因此,受到特殊的打压,有的被驱逐出家园,举家放逐到遥远的西伯利亚地区,面对严酷的自然环境和贫乏的资源条件,这对他们来说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许多人不堪重负,甚至失去了生命。
中国实行集体化道路以后,没有像苏联一样对富农进行驱逐,而随着阶级斗争的不断深入,“富农分子”成为了阶级敌人,受到了批判和管制,当时不清楚他们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过”,不仅自己要接受社会的惩罚,还要株连到他们的子孙不能升学、入团、入党、参军……饱受社会的歧视和屈辱。要想传宗接代,只能让女儿给儿子换媳妇……一些富农成分的迫于无奈,只能逃亡天高皇帝远的东北,这是当时农村中一种残酷而普遍的社会现状。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现在看来,我家那时候的富农亲戚,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男人除了用姐姐或者妹妹给换外,没有一个人能找上媳妇;女人该嫁的都嫁出去了,但没有一个找富农成分的婆家。换亲,当时是多么庞大的一个队伍呀!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句出自于《增广贤文》里的韵文。小时候,我们家尽管很穷,也许是我年龄还小,也许是那些亲戚们大多数并不势利,体会的并不深刻,但“亲不亲,阶级分”,这句在当时十分流行的话语,让我对一些亲戚有着深刻的印象。跟“阶级敌人”划不清阶级界限,那可是原则上的大问题,会影响到一个人的政治前途,现在想来,亲戚们的做法也完全能够理解。
爷爷他们那一代人,一个不剩地埋入了黄土,父母一代人也像秋后树上的黄叶,剩不下多少了,我们这一代人,也在追随着父母的脚步,一些人也开始长眠于地下,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这些亲历者也会从这个世界永远地消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但我们的后代,甚至是后代的后代,又有几人知道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曾经发生过我记录下的那些“史无前例”的事情呢?
(第一张照片是我老姑,第二张照片是我二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