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的父亲
文/李景超
今天是2月17日。46年前的今天,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炮声惊天动地。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不禁想起了一位烈士的父亲。
事情已经过去整整40年了。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
侦察连在中越边境参战一年多后,凯旋而归。
勇士们全副武装,胸前戴着大红花,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营房。迎接他们的是激动的人群,热烈的掌声,震天的锣鼓,舞动的彩旗,鲜艳的花环,热情的慰问,还有那庆功宴上的美酒飘香……
接着,便是一场接一场的英雄事迹报告。
然而,当这一切尚未趋于平静,安置烈士后事便成了当务之急。
勇士们战场上与敌人浴血拼搏,在赢得了荣誉、鲜花和掌声的同时,也付出了血的代价:除了多人负伤致残,还有四位官兵为国捐躯。
烈士的骨灰盒一字排开,就放在我的办公室。
烈士的骨灰,装在木制盒子里,外用红布包裹,上面挽着一朵丝绢扎成的黄花。
怀着崇敬的心情,我仔细端详骨灰盒上的烈士遗像。他们是副连长余恒辉,志愿兵郭跃华,班长潘庆生,战士谢贺。分别来自广东湛江、河北平乡、山东武城及湖北郧县农村。其中志愿兵郭跃华结婚仅仅三天,就毅然奔赴了战场。四个人牺牲后,前线部队为他们分别记了一等功和二等功。
很快,部队向广东、山东、河北派出了三个工作组,在地方政府的协助下,隆重安葬了烈士骨灰。
还有一个赴湖北的工作组没有派出。因为,谢贺的父亲要来部队,他要亲自把儿子的骨灰带回家乡。
记得那天早晨,天气特别冷,雪花在呼啸的寒风中漫天飞舞。我在开封火车站见到了烈士父亲。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大约五十岁上下,衣着单薄,个子不高,黑瘦黑瘦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一见面,他就紧紧握住我的手,长时间不愿放开。他的手在不停地发抖。
把老人家接回部队后,我向他述说了烈士的英雄事迹,介绍了国家的优抚政策,安慰他莫要太过悲伤,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要紧。他含着泪不住的点头。最后,我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当兵就要打仗。孩子为国家牺牲了,死的值。作为父亲,我还能提啥要求?不过,我想看看孩子的骨灰,最后再见他一面。”
我满足了他的要求,两人径直去了办公室。
烈士父亲在骨灰盒前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也许,他想起了孩子生前许许多多的往事。
突然,他说:“科长,你能不能打开盒子,让我摸一摸儿子?”
我心头一惊。但还是打开了骨灰盒。
烈士父亲仔细的看着骨灰,手指在里面轻轻地、轻轻地拨动。
他捡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灰片,自言自语:“这是我儿子的头盖骨。”
他又捡出十几个机枪弹头,拿在手里念叨:“就是这些子弹打死了我的儿!打死了我的儿啊!”
他抽泣着,泪珠从瘦削的脸庞上滑落,手不停地发抖。
接着,他把弹头放进盒子里。强忍悲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咱们走吧。”
于是,我陪着他在侦察连转了一圈。他挪动着沉重的双腿,走的很慢,很慢。宿舍,伙房,训练场,每一处都看的非常仔细。甚至已经看过了的地方,还要回头再看上一眼。我明白,这是他儿子生活过的地方啊!他要把这些场景全都印在脑子里。
从侦察连出来,我陪他去了机场,特意请他在安——26军用运输机上坐了片刻。我知道,尽管他儿子生前经常乘坐这样的飞机参加战备训练,而老人家自己,可能一生从未想过能坐上飞机。我请他坐上哪怕是一小会儿,也算是替他牺牲的儿子尽一份孝心吧。
当天下午,老人家抱着儿子的骨灰盒,拿着国家给予的一次性抚恤金500元人民币,要回湖北老家了。
临别前,我送给老人一双崭新的伞兵战靴以为留念,并把自己的棉大衣披在了他身上。他推辞不过,反复地说着:“谢谢,谢谢。”我鼻子一酸,禁不住泪如泉涌。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俩的手剧烈颤抖。
老人走了。一连好几个晚上,我都睡不着。眼睛一闭上,老人就像站在床边。 四十年一晃就过去了。
年逾古稀的我,直到今天,还常常梦见当年的情形。听战友们说,老人回去后,把儿子埋在了村旁的青山之上,一直守护到现在。
铁衣凝血骨成灰,父抱爱子含泪回。
当年烽烟化春雨,四十年间洗旧碑。
背如青山人更老,拄杖坟前呼儿归。
我的心,依然隐隐作痛。
注:该文发表以后,引起了战友们的普遍关注。 战友们告诉我,烈士的父亲把儿子骨灰带回湖北郧县老家后,安葬在自己承包的山地上。现在,谢贺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还健在。近几年,当地政府准备把谢贺墓迁到烈士陵园,结果老人坚决不同意,他说自己要终生守在儿子墓前。当年参战的刘建斗老战友,不仅给我提供了烈士遗照,还提供了2017年战友们到湖北郧县看望谢贺父母的照片。
空降兵43师侦察连参战牺牲的四位烈士和战后抢救群众牺牲的刘贵忠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