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畔的黄菊花》
散文诗
作者:田渊
残阳在天边洇开最后一抹朱砂,亮丽的余晖从廊架上漏下,他看着院子里摇晃的金色光影,恍惚间看到四十年前赤水河畔的黄菊花。
那年的山风裹着稻花香,越过三十里山崖,拂过开滿赤水河岸边的黄菊花,将少年送到烤烟收购站的老仓房,在那个月牙儿高挂千山寂静瓦风嗖嗖的夜里,少年在库房角落打开了简单的行囊,在开裂了几条缝的火炉上煮开了职场人生的第一壶茶,在布满尘埃的青杠木条桌上,将一束黄菊花插进搪瓷口缸。
村子里的狗们在三更半夜叫个不停,房梁上睁着几只肥鼠的眼睛。秋季的雨水在檐阶上滴到天亮,驮马的蹄声在清晨的石板路上踏响,盘点表在湿冷的秋日里发胀,山雀的啁啾声与算盘珠噼啪声混成某种宿命的交响。集散人去后,柜台空空荡荡,只有那一摞摞搪瓷面盆,反射着夕阳的光。
赤水河边的黄菊花在夕阳下烂漫,他与伙伴们走在菜花蛇出没的田埂上,寻找黄鳝的洞穴,沙滩上的柴火烟混着烤小鱼的焦香飘散在芦苇荡。当猪尿泡做的酒壶倾倒时,月光在粗瓷碗里碎成鱼鳞状,在《花儿与少年》的歌声中,伙伴们的喉结滚动着整个时代的莽撞。
直到某个宿醉的黎明,瓦檐角冰棱坠地的脆响惊醒了浑噩的梦境——他看见刘禹锡的黄金在狂沙中飞舞,李白的云帆在大海中驰荡……那些无言的诗句突然化作金戈,刺破供销社三楼那布满灰尘的玻璃窗。
在黄菊花又开满山坡的十月,命运的齿轮已然咬住新的轨迹。表彰大会的镁光灯下,他瞥见墙角阴影里蠕动的蜈蚣,它们正用百足丈量着奖状的尺寸,他抬头往外看去,大门外的苍松被艳阳照得雪亮。
钢笔在子夜的灯光下吐出墨水,桌上的半碗面条已变得冰凉。铁笔划过蜡纸的沙沙声惊醒了沉睡的蜘蛛。墨辊滚过处,李商隐的锦瑟与辛弃疾的剑影在洁白的纸张上跳舞,海子的《亚洲铜》中的白鸽在风中飞翔。
他借乌峰山*的蓝黛调成墨水,将盘山道上的雾雨、赤水河边的黄菊花、供销社的酒坊、铸造厂的铁水,还有轻工局打印室的油墨香揉捏成一支毛笔,在火热的夏季写成的《青春十韵》在省报副刊绽开墨花,而作者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心中流过苦涩的药汤,默默吐掉了口中还没嚼碎的甘蔗渣。
乌蒙山的云涛变幻无常,秋城的气候冬寒夏凉。洛泽河*地震灾后恢复重建的总结报告墨迹未干,几群乌鸦呱呱的像蝗虫般掠过麦田,他坐在龙头山地震灾后恢复重建的帐篷里临摹《出师表》。当调查组离去的脚步声愈走愈远,活动板房课堂里传来一阵《在希望的田野上》。一阵骤雨在帐篷上噼啪落响,他揉捶着发胀的双额推开篷窗,东坡居士的竹杖正叩响在风雨的前方。
赤水河的黄菊花依然摇曳着梦中的诗稿,金沙江的月色总是浸透调研笔记的纸张,塔里木胡杨的虬枝悄悄在苍颜上生长,他将岁月的伤痕削成苍劲的笔锋,在长河落日的余晖里谱写边塞曲,将两鬓斑白的身影定格在天山的雪峰上。
当黄菊花又开满山坡,他站在滇池畔西山顶上,看见那层峦叠嶂的远方: 一位正在时光褶皱里打捞遗梦的人,已鬓发如霜——
赤水河畔的黄菊花装饰了心中的画廊;
供销社库房堆积的文具箱成了他的凌霄阁;
轻工局的铁笔在蜡纸上刻下的第一道裂痕,恰似闪电劈开混沌的天穹。
龙头山*工棚里的烟味与油墨香交织成乌蒙之巅翻涌的祥云。
溪洛渡的千年稻田,倒映着金沙江第一座高坝的雄姿。
白鹤滩的潋滟湖光,诉说着杨慎的《临江仙》里的滚滚长江。
当杜甫的“广厦”矗立在山水间,当洁白的水龙在大坝喷涌而出,当《东方之珠》的旋律在水轮机房奏响,他蓦然看清当年醉倒在赤水河边的少年——不是放浪形骸,而是灵魂在寻找泅渡的舟楫,在筑梦风雨里的远方。
退休那日,天空湛蓝,秋风飒爽。办公室的吊兰终于攀上了高高的文件柜,那条灰色的旧围巾还挂在窗旁,大院门前的广场人声喧嚷,华灯初上。门口的保安兄弟打开门闸笑着说“寒露要到了,注意秋凉”。蓦然回首,他浇过水的几颗雪松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簌簌作响。
北雁南飞,丹枫飘零,兰庭乍凉。厨房的油烟机嗡嗡作响,《平沙落雁》的琴韵缠绕糖醋鱼香,倾壶盈盏后,妻把我刚吟咏黄菊花的绝句,叠成纸船放进锦鲤缸,举着杯说待春天来了在我的案头种一盆黄菊花。
癸卯腊月,于春城卢瓦堡
(图片除有小狗那张外均来自网络,在此向著作权者致谢。欢迎转发评论,谢谢点赞)
注:1.赤水河发源于镇雄县赤水源镇,其流经大湾镇罗甸村段其实为笔者之故乡罗甸河段,两岸风光旖旎,生态良好。
2.洛泽河是罗炳辉将军故里彝良县主要河流,2012年9月7日洛泽河流域曾发生5.7级地震。
3.龙头山是鲁甸县一个乡镇名,2014年8月3日曾发生6.5级地震。
4,乌峰山为镇雄县城北一座主山,终年翠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