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驻队干部的回忆
文/毋东汉
每遇人谈及干部贪腐问题,我就联想到社教运动中有人归纳出干部腐败的轨迹:懒——馋——占——贪——变。据说,干部蜕化变质的过程是由懒开始的,懒得走出办公室,懒得下乡,懒得和群众一起劳动,就变得脱离群众,脱离实际,思想感情就发生变化,做官当老爷了。
当了老爷,就怕弄脏鞋,要穿比群众好的衣服,吃群众没吃过的美味佳肴,嘴就馋了。嘴馋了花销大了,收入不够,就要占集体便宜。便宜占得多了就发展为贪污,账上就有了麻搭。再发展就蜕变为走资本主义,现在叫腐败,把猫叫“咪”,说法不同,性质一样。
为了防止贪腐变质,上世纪六十年代,党教导干部要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有事同商量”,这就叫“四同”。“同吃”就是下乡干部和驻队干部在群众家吃派饭,晚饭毕时留下当天饭钱和粮票,通常是四毛钱、一斤二两粮票。“同住”就是驻队干部住在群众空闲房内,条件比机关单位差得远。夏天少不了蚊子虼蚤,冬天少不了风吹雪飘。“同劳动”就是和群众一起干农活,有时还帮群众干家务活,例如房漏了帮忙补瓦,猪跑了合伙撵回来等。“有事同商量”一般的都是和队干部商量,和群众胡说浪谝也是常态。
分田到户以后,“四同”现象就消失了。群众像断线的风筝,自由飘浮,不受约束。个别干部下乡,帮助个别群众干活,成了“私人帮忙”,失去了“四同”意义。时间一长,干部也就没有“四同”意识了。现在,形式主义累死人,干部不是开会就是填各种报表,忙得勾鞋顾不得拾帽子。就顾不上下队,即使下队也是打个“到”,任务完成了立即返回。
昔日的干部参加劳动,还是值得怀念的。那年头,公社干部总是被派到村里来驻队。记得有个老张,驻在我们村,吃饭由社员轮流管,干活与我们在一起。他给我们开会讲话时说:“犯了错误要悬崖勒马,搞工作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干活时,他又讲生活常识,说部队首长一般骑骡子,骡子跑起来稳健,遇到崖塄,容易戛然而止,不再前进,不像马的惯性冲力大,刹不住缰绳。我说:“不对吧?人常说悬崖勒马,咋没说悬崖勒骡呢?”老张笑了,他想起自己开会说的话,不往下说了。那天干的活是砍玉米,生产队麦秸积子背后那块地,早成了临时厕所,有些社员知道那里有污秽,嫌臭,逡巡而不敢进。老张拿着镰刀往积子后边走去。我只得紧跟着,对大家说:“还是咱老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老张扭头瞪了我一眼,自嘲地说:“你是说,我不怕的,是人㞎下的屎!”大家都哈哈大笑,蹑手蹑脚地防顾着屎堆,小心翼翼地砍两根玉米拿远放下,再来砍。劳动的气氛,欢乐而紧张。
那年,老杜在我们村驻队,住在承凯哥家厦房里,他见我们青年搞玉米试验田,就主动地搞技术指导,教我们用尿泡包谷种催芽。人们刚尿下的尿叫“生尿”,放过几天的尿叫“熟尿”,生尿浸包谷种烧性太大,就把包谷种烧死了,出苗率低,熟尿浸包谷种也不宜时间太长,掌握这个火候不容易。老杜住的屋旁墙角放着一个大尿盆,青年们来他住处,来一个,他问:“有尿没?有了快去尿去!”逗得大家互相取乐。过了几天,老杜就有一个《调查报告》写对了,好像是关于底肥、追肥与催芽浸种方面的。文章标题我忘了,只记得老杜说:“我每下一次队,就有一个材料(如《调查报告》)写出来。”
老张的名字我忘了,老杜就是后来在小峪水库当总指挥的杜文渊同志,他同时是王莽公社革委会副主任。
我后来也当过驻队干部,是被抽调到县上整顿后进队当工作队员,队长是王力同志,王力讲话群众爱听。他描绘生产队账目混乱时说:“发票是捲捲子,账本是片片子,老鼠咬了些眼眼子,还洒了些墨水点点子!”他把我分到马兴公社将军庙六队。那是一个自然村,叫蹇湾。我住的是窑洞,窑脑是农场,碌碡碾场,震得我头顶轰轰响。吃的是群众轮流派饭。我和群众一起劳动,沿“之”字形土坡往塬上麦地里担粪,挣得我出一身汗,过后很冰;稻地在西边,跟村子隔了一条河,河里没有大石头,支不成砅石。河口宽,不容易架桥。河水不深,人们赤脚往返于农场和稻田之间。担稻子不允许歇担,因为揉下的稻颗混在沙子里难扫。我担稻子没问题,我们那里砅石高大,只要脚步攒匀,别踏着担子上的稻穗,不用脱鞋。将军庙西边这河既宽又浅,没桥没砅石,脱了鞋就不能穿,只好赤脚走。砂石磨脚、垫脚是小事,蒺藜狗儿拉着长蔓伏在路上,叶子很小,开着小黄花,成熟的果实像微型刺猬,扎在脚心,钻心地疼。我咬着牙把脚在地上一跐,似乎有刺坏在脚心肉里,我把带刺的脚调整着姿势,用脚尖走,用脚后跟走,或用脚尖和后跟,把脚心抬起来,尽量脚心不挨地。这样走着走着,一闪一闪又一闪,把稻子担到村边农场。扳脚找刺时找不见,不知啥时刺掉了。我常听群众背后议论我:“这小伙能文能武。”我在《西安日报》发表的散文诗《书记的身影》有人读到了,所以这样说。工作队开会时,我说:“我代表45户蹇湾同胞……”另一个队员说:“T湾同胞倒好呢!蹇湾……”将军庙大队共六个队,一至五队一个自然村,蹇湾是一个小自然村,编为六队。真像大陆旁一个小岛。村里有个老党员名叫王金满,老婆孩子一大家,住在一孔窑洞里。窑门囗有房大一块与崖体裂开一条缝的土,像即将倒下封门的大门扇。我曾从各个角度观察这块巨土,估计它倒下的可能性和危险程度。有一天夜里,轰隆一声,另一家窑塌了,我和群众去抢险,从土里掏出一个老母猪,无人员伤亡。我离开将军庙后,还替蹇湾换过稻种,我一直操心着王金满的窑。
又过了几十年后,旧地重游,我重访将军庙。昔日住人的窑洞都已废弃,南北大路铺了水泥,路边楼房瓦屋成排,我打听了几个人,都见不上:有的进城打工,有的因故移居,有的业已作古。我只能参观将军庙之庙和一通将军之碑,惆怅离去,感慨万千。
我其所以写东西能接地气,与我一辈子没脱离“民”字有关。我初中毕业当了10年农民,其间当过工人是民工,当过连长是民兵,当了30年教师,其中23年是民办教师。转正后7年就退休。我搞文学创作,参加了区、市、省、全国性诸多文学团体,其中就有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领导人是肖云儒。换句话说,我没脱离劳动。劳动使我锤炼了思想,劳动巩固了我与乡亲的感情,劳动使我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素材,劳动使我比别人多读了一本连一个字也没有的教科书。劳动磨练了我的意志,劳动锻炼了身体使我不缺钙。劳动的艰险吓大了我的胆量。我遇到困难不觉得困难,遇到危险邪恶不觉得害怕,就因为我上山砍过柴,过岭掮过扫帚,撵过狼,打过蛇,成就我成为“樵仙”。我的书房虽然简陋,有毛主席的机要秘书高智同志为我题写的斋名:“樵仙居”。
2025-2-26-于樵仙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