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是钟振振教授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全宋词人年谱、行实考》(项目批准号17ZDA255)的阶段性成果。
(三)贺铸词的题材与思想意义
5,咏物词
芳心苦·踏莎行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〇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此词起二句“杨柳回塘,鸳鸯别浦”,写莲花生长之环境。“回塘”是曲折弯环的堤岸。“别浦”是幽寂偏远的水滨。
堤上有婀娜多姿之杨柳相掩映,水中有娴雅多情之鸳鸯为衬托,则此莲花之洵美且淑不问可知。然而它既生长在曲折之堤畔、偏僻之水湄,地势不佳,人迹罕至,这就注定其很难见赏于世了。
于是下文接着便出此意:“绿萍涨断莲舟路。”却不明言采莲女郎之不肯枉舟相顾,而偏托言莲舟为涨满之绿萍所阻隔,无路可通,措辞极为委婉。实则正如白居易《池上》诗曰: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绿萍一道开。唐·薛能《戏舸》诗曰:远舸冲开一路萍。以无根之浮萍,焉能遏止行舟?故“绿萍涨断”云云,看字面是怨萍,细思则并莲娃而亦嗔之矣。
以下仍承上文语意退后一步说:“断无蜂蝶慕幽香。”即便水上之莲舟碍莫能至,空中之蜂蝶总可以栩栩然鼓翅而降吧?孰料这班轻薄之辈只知追逐浓馨俗艳,断断不肯欣慕并来觅取莲花之幽香清气。唐·崔涂诗云:蜂蝶无情极,残香更不寻。贺词“断无”句从此化出。残香不寻,倒也罢了,奈何连幽香亦不屑一顾呢?真正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了。
兰舟不至,蜂蝶不赏,此孤独之莲花遂只好自开自落,空老秋江,于是乃有“红衣脱尽芳心苦”之哀叹。“红衣”,谓红莲之花瓣,语出北周·庾信诗“莲浦落红衣”。而时代更接近、对贺铸词启发更直接的,则是唐·羊士谔诗之“红衣落尽暗香残”与赵嘏诗之“红衣落尽渚莲愁”。比较起来,羊士谔诗只写出了荷花凋零时的情形与状态,胶着于物象,语意不免显得单薄,没有咀嚼回味的馀地。赵嘏诗将莲花人格化,赋予它人的情感,虽然有所进步,但直言其“愁”,形、神分作两截,又嫌割裂、生硬。二句都不如贺铸词来得浑成融化。
莲花既落,莲蓬乃成,莲子有心,纤细而色碧,嗅之微香,味之奇苦。单就咏物而言,贺铸词此句已堪称穷妍而极态。更兼以莲心之味苦暗喻人心之情苦,一语双关,妙合无垠,真可谓“比兴深者通物理”(宋·王直方《诗话》载贺铸自称学诗于前辈,得八句诀,此为其中之一诀)了。
至此,我们已不难看出,贺铸笔下之莲花,正是他自己人格与人生经历的形象写照。具体地说,回塘别浦,谓其易遭冷遇之武官出身或所处之下位;清气幽香,谓其娟洁芬芳之高尚品格;萍舟蜂蝶,路断媒疏,谓其不合流俗、无人汲引而仕途多阻;红衣脱尽,芳心自苦,谓其华年逝去、修名不立而精神极为痛楚。以意逆志,管窥蠡测,固未必完全符合词人创作之存心;而知人论世,披文入情,自信所论虽不中却亦不远。
过片二句“返照迎潮,行云带雨”,宕开一笔,勾勒背景,渲染气氛。
日之夕矣,晚潮生矣,阴霾浮空,天将雨矣。本《评传》上期所录晏几道词“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云云,恰好移用来为贺铸词“返照”八字作注脚。
当此凄凉之时,莲心之凄苦更何能堪?故下文随即收拢笔墨,拍转莲花,安排它依依向人,如泣如诉。所向者谁?厥惟“骚人”。“骚人”本来专指赋《离骚》之屈原,后世亦用以泛指诗人,尤其是忧愁失志的诗人。此处“依依似与骚人语”,解作词人之化身(莲花)与词人之正身(骚人)语,可;解作词人与屈原语,亦无不可。盖自“莲花”一面而言,由于《离骚》中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之句,故托想莲花(古人“莲”“荷”多混称,“芙蓉”即“荷”的别名)以屈原为知己,并不牵强;就词人自身一面而言,虽则与屈原萧条异代不同时,但流落不偶的遭际颇有几分相似,原不妨神交千载,尚友古人。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结穴二句,便是为莲花代拟其所欲诉之辞了。群芳多争艳于春和景明,莲花偏飘香于夏秋之际,是以唐·韩偓诗有“莲花不肯嫁春风”之句。词人信手拈来,变第三人称叙述语为第一人称自白语,尤觉亲切。又益以“无端却被秋风误”一句,加倍跌宕,形象地补出莲花终老于素秋之为可哀,意味即更加完足、深厚。
推考此句之构思,本也有取于晏词之“西风岂是繁华主”,不过晏词表现为冷眼旁观者的叹息,贺词则托之于莲花自洒热泪,感慨益发沉重,语调益发激烈,撼动读者心灵的力量也就大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