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社会小说《世外》
——欧阳如一
第四十二章、同甘共苦
临河的冬天说到就到,刚进入十一月就下了河北大地的第一场雪。
早上五点夏青就从纽约打来电话,说:“见岭,我看了天气预报,你们那边下雪了?你不给工人们放假猫冬?也来美国看我?”
自夏青去了美国,高见岭就24小时不关机,因为她那边和这边黑白颠倒,高见岭说:“河北不像黑龙江,最冷的天冻土层也只冻到一锹深,不影响冬季施工,我们顶多春节前后放一个月假,我们的工人都是些老农民,会给他们‘取暖补助’,至少多挣20%,他们乐意。”说着他向窗外望去,外面已经是白雪皑皑。
夏青叹了口气说:“都是了为讨生活。你明明是去办车的事儿,却成了施工员,你也有补助吗?”
屋里只有一个铁皮炉生火取暖,不敢多加煤怕前半夜热,后半夜冷,也怕煤气中毒,也因为是单间,室温就比隔壁的通铺低,虽然铺有电褥子,高见岭伸出被窝的手很冷,说:“老李给我订的工资每月两万,我实际能拿到三万,他的工资才一万五,我是这儿的最高工资。”
夏青说:“你在别处每月四万。冬天施工成本高,资金能运转过来你们就早停工,明天开春再干。”
到底是土建工程师的妻子,又是经济师,她比老李懂,高见岭说:“真可以多放几天假,我算一下账,再和老李商量一下。”
夏青说:“疫情取消了好多航班,你来美国的机票得提前一个月订。一般周二的的机票便宜,周五的贵;下午一点之后的便宜,凌晨到中午的贵。即使这样价格也是平时的几倍,疫情前中国飞往美国的经济舱均价只要五千,现在已经涨到了两万,还得涨。”
高见岭说:“多贵我都过去看你。”
对方并没感动,因为所有虚情假意的事情她都不做,说:“我给你查机票。”
要是高见岭就会给她订机票,他说:“谢谢你。”就从被窝里拿出毛衣毛裤穿上,再穿上棉衣棉裤,起床。
高见岭生在东北黑龙江,是见过大雪的,还有嘎嘎冷的天。那时候屋里没厕所,得到外面方便,却是公共厕所最好的时候,不臭。小便池里的尿冻成了琥珀色,一层层像九寨沟的碳酸盐水铺满地,那是一种美好的错觉。掏粪的会用镐把它们一层层揭起来,码到马车上拉走;大便要“蹲坑”,那又会给你美好的联想,张家界的山也不过如此,那叫一个群峰叠嶂!人得下到下边刨,掏粪的下去前会问:“有人吗?”主要听女厕所那边,没动静才会下去,这都避免不了有人尿急,被拉一脑袋,更过份的还会送上一句:“流氓!”高见岭走到外面的墙根撒尿,那地方也有一层“碳酸盐水”,这叫入乡随俗。天气也就零下十来度,却感觉比东北零下三十多度都冷,边撒尿边打激灵,人是娇贵了。
他抬眼望去,钢筋堆成的山白了头,冰棱像挂着的胡萝卜往下长,那是边化边凝固的结果,非一日之功。前几天老李总来工地说:“高博,你一个人住工地是和苏晓不行了咋的?”
高见岭就说了心里话:“我家是书香门弟,祖上知道我在外边眠花睡柳会打死我。”
老李总呲着豁牙子笑了,说:“你当我不知道?进京赶考的举子没有不去八大胡同的,那才叫‘名士风流’。再说苏晓是好女人,而那个岳秀可能要学坏。”
高见岭知道苏晓好,也知道人改过了就得当他是新人,可他还是不能跟她,想起她跟好多人睡过就恶心,说:“我有媳妇你知道,工地放假我就得去美国看她,这边的别墅区竣工我就走,就不再回来了。”
老李总也在给他找石根花,虽然他不知道高见岭找石根花为什么;线索就集中在王村花身上,可这丫头不肯说,除了把她嫁给他。说:“你那媳妇别看高学历、高颜值,跟你不一条心。”
高见岭假装生气道:“你咋那么愿意管别人家的事儿?”就和他算了一笔账:按合同工程干到主体封顶他们就得给施工方结算30%,这笔钱老李总已经卖出来了;土建结束要给施工方结算到60%,此前他们会组织一次看房,再收业主30%;内外装修和市政、园林做完他们会再收齐卖房的尾款,再给施工方结算到95%,剩下5%是质保金,三年以后没质量问题再给施工方。这是多巧妙的设计?每次都先收后支,打个时间差,等于空手道。
老李总问:“你是回家住还是给你装个电暖气?”
这儿的农宅都扒了炕,冬季采暖就只能铁皮炉加电褥子,可上面让烧煤,更不让砍柴、烧秸杆,农村没有集中供热,让农民怎么取暖?高见岭说:“我是东北人比你们扛冻。”
高见岭一脚深一脚浅踩着积雪巡视工地,不远处有个黑影,是只找食的乌鸦,爪子刚搭上水泥搅拌机的进料口就滑了个趔趄。散装水泥袋在雪地里堆得像坟包,风把苫布吹开个口子,扬起的灰粉混着雪给河道铺了一道脏痕,他就动手把苫布蒙好。
前几天的一个晚上,给高见岭送野鸡炖蘑菇的苏晓和工长们喝了点酒就不走了,说以后要陪他在工地过夜,免得别人家的小媳妇惦记——民工都善于当地妇女打成一片,苏晓是要和他说说话。
“岳秀是本地人,你说她咋这么怕冷?”苏晓把冰凉的手放进高见岭两腿之间暖着说。
岳秀不是怕冷,而是自打跟了卢开福啥都怕——怕太阳、怕风、怕雨、怕灰、怕泥、怕弄脏了手、怕走路,可卢开福已经好久不找她了,他们俩不知道是不是不行了。高见岭说:“她事儿不多,住县里上银行方便,你最好去和她住,过了冬再回老李家住。”
“老李给我另外租了房,说让你跟我都住县城,有车接送也方便。”
“你没管过工地,我必须跟工人同甘共苦,并且身先士卒。”
苏晓撇了一下嘴,说:“你当是打仗呀?你说岳秀咋办?老卢给的钱她很快就会花光。”
卢开福比起别的男人就算给了岳秀大价钱,陪他半年给了一千万,虽然说给五千万没给,给她的现金只有两百万,高见岭说:“因为老卢让‘北奥’投了张不能花的百万英镑,岳秀就享受了副总的工资,每月一万五,她每天也只是跑一两次银行,记几笔流水账,而同样是一万五,老李东奔西跑、没日没夜,头发都掉光了。”
岳秀已经是临河第一名媛,有时装店专门给她在北上广采购进口时装,她每月花在健身房、美容院、按摩室、营养保健品上的钱超过工资,真会坐吃山空,苏晓说:“没有他们的百万英镑谁敢给咱们垫资?你得给我们姐俩再找个营生。”
高见岭也想苏晓另外做点事,自己好放心离开,说:“你们俩凑钱办家物业管理公司,我跟那祖孙俩说把这儿的物业包给你们。”
苏晓把头钻进被窝亲他的胸脯,他们已经很久没作爱了,说:“谢谢老公。”
第二天苏晓的脚就生了冻疮,高见岭就不让她来了。
高见岭沿着河道走,冬天是这条季节性河流的枯水期,只有很小很浅的水,结透了冰,正好抢着做土方工程。讲好让施工队垫半年的资,他们好再打一个时间差,李家那祖孙俩只知道这事儿干得巧却不知道风险——施工队在拿到活之前会把你当祖宗,请吃送礼陪唱歌洗澡给回扣,恨不能让他亲妹子陪你睡觉;签了合同进了场他们就成了你哥们,软磨硬泡让你修改合同、增加预算把他们给你的好处成倍收回去; 你一但周转不灵不能按合同结账,他们就会成你爷爷,停工、罢工、组织民工到你家住、到政府静坐、在网络上放视频施压、各种恐吓威胁,甚至殴打绑架,他就始终得控制住进度。按目前他们卖沙卖房的收入和一点自有资金,不能完成一个哪怕很小的滑雪场,如果冬奥之前不能建成开业,就等于把挣来钱的搭进去,他对这家公司非但没有贡献反而惹了祸。
这时岳秀打来电话:“姐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卢给县里争取的五千万建滑场的钱到了,你要过来跟刘书记说说怎么干。”
看来一帮大老爷们都不如一个小女子,高见岭说:“这是及时雨呀,我和老李这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