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是钟振振教授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全宋词人年谱、行实考》(项目批准号17ZDA255)的阶段性成果。
(三)贺铸词的题材与思想意义
5,咏物词
芳心苦·踏莎行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〇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贺铸所生活的时代,正是北宋后期,新、旧党争异常严酷。总的来说,新党进步,旧党保守。然而新党中混有一些个人品质恶劣、官迷心窍、靠整人起家的投机分子,亦是不可讳言的事实。因此,这场斗争于改革与反改革的是非之争外,不可避免地又抹有一层争权夺利、朋党倾轧的阴暗色彩。贺铸为人正直,群而不党,他没有陷入任何一派,在两派交替执政的不同时期都曾写过抨击时弊的诗篇,当然两派都不会将他看作自己人而加以提携。“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云云,或者就是指自己青年时期初入仕途,正值新党大权在握,未肯阿附之以谋取富贵;及至中年经历旧党复辟,又不愿曲意趋奉,借此进身,而终于蹉跎岁月、壮志成空的不幸遭遇罢。
大凡咏物之作,贵在物中有“人”。就物咏物,纵然惟妙惟肖,工到极处,总不能臻于上乘之境。而“有人”之作,又当别其人品高下、人情真伪,二事既辨,优劣乃分。同是借咏莲荷以见志的作品,唐人高蟾应举下第后有绝句一首云:
天上碧桃和露种,
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
不向春风怨未开。
大略是说,贵家子弟享有优先录取的特权乃天经地义,自己出身寒素,虽然考试不中,却并不怨恨主考官员办事不公。他竟因此而被权贵们认作安分守己、不务躁进,终于得中进士,平步青云(事见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若论章句,此诗亦不可谓不精警,但仔细玩味,我们总觉得他是有意向垄断选举大权的上层统治集团讨好卖乖,不免有矫情作伪之嫌。相比之下,贺铸不平则鸣,直抒胸臆,反见得光明磊落,坦荡任真。况且,扼杀人性、压抑人才固是封建制度之一大弊病,词人的遭遇,不得仅以个人悲剧目之。故其词中所充塞之怨悱愤懑,自有其积极的社会意义与思想价值在,此所以为佳。
至于此词艺术表现形式上的种种妙处,如物态人情融合无间、用前人诗句浑化无迹之类,上文串讲词意时业已具言,不必赘述。最后还有一大重要关节仍需专门交代:
自从屈原《离骚》创为香草美人以譬君子的比兴手法,后世诗人群起仿效,寖成传统,流芳不歇。贺铸兹作,亦其一例。
但值得注意的是,《离骚》表现为“香草—君子”“美人—君子”之分喻并列形式,而贺铸此词则是“香草—美人—君子”三重架构,即香草、美人、君子三位一体,象外成象,比中有比,不徒蹈袭《离骚》而已。
例如,贺铸词中反用五代后唐·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里的一则故实:都中名姬楚莲香国色无双,贵门子弟争相诣之。莲香每出处之间,则蜂蝶相随,盖慕其香也云云。故“断无蜂蝶慕幽香”句,俨然有杜甫诗“空谷佳人”之意。而“红衣”“芳心”等字面,通常也都用于女性。“依依似与骚人语”句则分明脱胎于李白诗之“荷花娇欲语”与杜牧诗之“小莲娃欲语”,李、杜原句曰“娇”曰“娃”,非以莲荷为美人而何?至“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二句,径以少女择偶设为譬喻,更不待言了。
清代著名词学家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曰:
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
这固然主要是指贺铸词的内容而言,但内容离不开具体表达形式,上述贺铸此词之特殊比兴结构,也算得上是在继承《离骚》之基础上的一种新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