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一〇五)
——晏几道《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此首重阳节令词,第一人称自抒。起句“天边金掌露成霜”,从汉武帝金铜仙人承露盘切入,说盘中之露水已结为霜花,时令已是深秋。这一句的重点在后三字,前四字以其高远为后三字提供方便,或许并无深意。二句“云随雁字长”,继续写高秋之景,说秋云随着南飞的雁行飘向天边。白露为霜,群雁南翔,都是典型的重阳时节的深秋物候。三句“绿杯红袖趁重阳”,描写重阳宴席,绿杯斟酒,红袖劝饮,一派欢度佳节的和乐气氛。四句说“人情似故乡”,这异乡佳节让词人感到风俗美好,人情温暖,犹如家乡一般。这里虽然正面描写,但“似故乡”的“似”里传达出的不正是异乡之感吗?此时感到的温暖,衬出的正是客居异乡的词人日常体验到的凉薄。这里不只是写异乡节日风俗人情的美好,结合前面的白露为霜、群雁南翔的深秋物候描写,词人表达的其实是对家乡的怀念之情,是岁暮曰归之意。这是读词之时,不能轻易忽略的深层意蕴。
换头二句“兰佩紫,菊簪黄”,承接上片三、四句,词人说自己体会着异乡人情的温暖,受到佳节气氛的感染,也像宴席上的人们那样,身上佩戴紫兰,头上插戴黄花。三句“殷勤理旧狂”,说兴致起来的时候,词人忍不住想重温旧日之狂态。我们知道,小晏本是纵酒疏狂之人,而曰重理旧狂,则说明性格中的狂恣已经收敛、压抑了许久,如今自觉有些陌生了。而曰殷勤,则说明重理不易,需要刻意用力方可。一个人的天性改易,必是生活中遭遇重大变故所导致,按之小晏生平,对他影响最大的事情,大概就是父亲去世家道中落,遭受牵连被逮下狱,沈死陈病歌女走散。也就是说,写这首重阳词时,词人已是沧桑之后,而且客居异乡,想要故态复萌,真是谈何容易!
后结二句“欲将沈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说殷勤重理旧狂,是为图今日一醉,好暂时忘掉心中的悲凉。看来人情的温暖,节庆的兴致,还是无法冲淡词人心中的悲凉之感。这里的“悲凉”当然有切题的季节因素,但主要还是生活的变故带来的心境的变化,此时的小晏早已是一个“伤心人”,往事不堪回首,忧伤无人与诉,所以想借重阳歌酒来一番宣泄。“欲将”二字,说明词人对能不能用醉酒忘却悲凉,其实并无把握。于是吩咐红袖歌女,莫唱令人哀伤的“断肠”之歌,免得影响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狂兴。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说:“‘殷勤理旧狂’,五字三层意思。‘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将沉醉换悲凉’,是上句注脚。‘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对后三句分析深入细致,可作读词参考。
这首《阮郎归》,在小晏词中洵为别调。陈匪石《宋词举》说:“小晏多聪俊语,一览即知其胜,此则非好学深思不能知其妙处者。”指出了这首词与小晏众多的丽辞俊语的歌酒留连之作,存在很大的差别。这首词的特点,用《蕙风词话》的说法,就是“沉着厚重”,这是小晏的人生阅历带来的词风的重大变化。这首词无疑是小晏词中情思最为深沉的作品,但是并不质直沉滞。吞吐含茹,不予说破,所以“仍含不尽之意”,给人“竟体空灵”之感。词家三昧,值得读者高度重视,潜心玩味。
关于这首词的写作地点,论者或据起句所写而指为汴京,似乎不妥。小晏对他的真正故乡江西抚州应该是没有认知的,他是在北方、汴京出生成长的人,是否回过抚州,缺乏文献材料记载,不得而知。小晏词中说到故乡,都是指汴京而言。如果此词写于汴京,作者身在故乡,不应再有“人情似故乡”的感觉。此词作于汴京之说,被这个文本内证否定了。还有论者指此词系监许田镇时,赶赴州府重阳节会而作,亦属缺乏事实证据的推测之辞。小晏词中曾用“长安道”一语,果如论者说的那样,小晏有过数年长安为官经历,起句所写与长安地望最为吻合,此词或者作于长安,亦未可知。所可知者,则此词必不作于汴京,而作于汴京之外的某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