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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周烈夫
七月的塔里木河，被毒日头抽干了生气，瘦得只剩细细一缕，在滚烫的沙海间勉强蜿蜒着，犹如一根行将断裂的麻绳。
高僧法护脚踩炽热流沙，每一步都深陷其中，举步维艰，艰难地朝着西方行进。热风裹挟着沙砾，如无数细小的针，扎在他裸露的肌肤上，他的袈裟后摆被风撕扯开一道大口子，猎猎作响，远远望去，他好似一只折翼的鹞子，在沙海的波涛中苦苦挣扎。师父圆寂前的叮嘱，像重锤一般在他心底反复敲打：只要越过沙雁洲，就能找到那棵会行走的胡杨树。
晌午时分，沙暴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天边先是泛起一抹铁锈色，仿佛大地深处的血液渗了出来。紧接着，骆驼脚下的沙粒不安分地簌簌跳动，打着旋儿往法护的裤腿里钻，好似一群急于寻找庇护的小兽。法护眯起眼睛，望向西方，只见地平线处缓缓拱起一道黄褐色的棱线，像是大地的脊梁在缓缓蠕动，伴随着青铜铃铛清脆却又透着诡异的声响，那声响似远似近，如梦如幻，转瞬之间，沙暴便如汹涌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漫至头顶。
“尊者，可曾见过怀崽的胡杨？”
这声音冷得彻骨，像是从千年冰窖的最深处传来，瞬间惊得法护肋巴骨缝里的夜猫子扑棱棱乱飞，心脏也跟着剧烈跳动起来。他满心惊恐，却不敢回头，脖颈后那股熟悉的羊奶腥气，却如鬼魅般萦绕不散 —— 这气味，与那年正月十五，他在克孜尔石窟遇见的舞娘身上的气息，毫无二致。那舞娘在灯火阑珊处翩翩起舞的模样，至今仍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而此刻，这气息却如同一把锐利的刀，直直戳中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沙粒如锋利的刀片，抽打在法护脸上，生疼无比。慌乱中，他下意识地摸向白骆驼脖颈，摸到了那被汗水浸透的金刚结。这绳扣，是鸠摩罗什大师亲手拴下的，承载着岁月的厚重与神秘。三十年来，它一直陪伴着法护，可此刻，金刚结却烫得他几乎握不住，仿佛在传递着某种不祥的预兆。与此同时，法护眉心的克什米尔青金石毫无征兆地融化，金汤顺着鼻梁沟缓缓淌下，滴落在滚烫的沙地上，发出 “滋滋” 的声响，好似在诉说着一段被尘封的往事。
沙墙悄然裂开一道缝隙，里面影影绰绰地露出一截琉璃瓦。法护定睛看去，那飞檐的走势，像极了当年龟兹王宫里被雷劈塌的诵经阁。一瞬间，往昔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仿佛又听见了阿娘在远处呼唤他的小名。那时的他，年仅六岁，光着屁股在河滩上欢快地追逐着水鸭子，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又怎能料到，日后自己竟会手持戒刀，在人皮上抄写经文，踏上这条充满苦难与修行的道路。
“接着！”
一个硬物突然砸进法护怀里，他低头一看，是一把铜钥匙，齿口上还粘着黑褐色的血痂，散发着一股陈旧而又神秘的气息。在三十步开外，一位身着十二重纱的女子在沙窝子里焦急地打转，她的赤脚踩在滚烫的沙地上，早已被烫得通红，每走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法护的目光落在她的后脖颈处，那里纹着半拉月牙，他心中猛地一凛，认出那是于阗王室独有的印记。这女子究竟是谁？为何会在这茫茫沙海之中，又为何将这把神秘的钥匙交给他？无数疑问在法护心中盘旋。
沙暴愈发猛烈，黑暗迅速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法护紧紧攥着那把发烫的钥匙，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老向导曾经说过的话：沙雁洲的胡杨树，根须能缠住投胎的魂。他望着眼前这片被沙暴笼罩的世界，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仿佛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个神秘莫测的局中，而这个局，或许与他的前世今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塔里木河仿佛是喝着沙粒子长大的。烈日高悬，将河水晒得波光粼粼，每一道波光都像是一面镜子，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透过那波光，似乎能瞧见胡杨的根在水底疯狂地抓挠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老辈人常说，河里住着龙女，每至夜晚，便会用沙子搓澡，搓下来的金鳞片，都化作了牧羊人的火石。这传说，在这片土地上代代相传，为塔里木河增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也让法护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胡杨王歪着脖子，孤独地矗立在沙窝子里，宛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它的树皮干裂得如同沙雁洲老妇布满皱纹的脸，每一道裂痕都诉说着岁月的无情。法护手持降魔杵，小心翼翼地往树窟窿里捅去，随着一阵 “簌簌” 的声响，木渣子纷纷掉落，只见树窟窿里密密麻麻地刻满了诡异的符号，那些符号仿佛有生命一般，在月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月光如水，从树杈的缝隙间洒下，宛如一层薄纱，轻轻地覆盖在地上。此时，曼头陁林正静静地蹲在树根上，专注地拆解着珍珠串子。她的手指纤细而灵活，每解开一颗珍珠，都像是在解开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法显和尚当年在这儿译经，” 她的脚踩在满地的贝叶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那些老秃驴只知道埋头翻阅纸片子，又怎会知晓，真正的真经，其实都在树浆子里浸泡着呢。” 话刚落音，她突然猛地咬破自己的手指头，迅速将血往法护嘴上抹去。血珠子带着一股咸津津的味道，就像是塔里木河滩上晒了三年的盐碱土，苦涩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厚重。法护心中一惊，想要躲避，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他望着曼头陁林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面仿佛藏着无尽的故事，而此刻，这些故事正通过这一抹鲜血，缓缓流入他的心中。
树皮缝里，缓缓渗出黏糊糊的树脂，在月光的映照下，慢慢凝结成《金刚经》的句子。法护刚念出一句 “应无所住”，那字儿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瞬间扭曲变幻，竟成了 “宁在刀山上滚，不在佛前跪”。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法护心中大为震惊，他不明白，这棵古老的胡杨树，为何会出现如此诡异的景象。就在这时，暗渠外头传来一阵马队铃铛的声响，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惊得树窟窿里扑棱棱地飞出一群夜猫子。夜猫子的叫声在夜空中回荡，仿佛在诉说着某种不祥的预兆，让这片静谧的树林顿时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之中。
曼头陁林迅速扯下金纱，往经卷上盖去。恰好此时，月光洒在她的后背上，法护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竟瞧见她皮肉底下隐隐浮现出星宿图。那二十八宿的位置，与当年他在长安观星台所看到的，丝毫不差。刹那间，法护腕子上的菩提串突然绷断，珠子纷纷滚落进树根的缝隙里。每一颗珠子里头，都映着一张女人的脸，有的顶着高髻，有的裹着羊皮，然而，眼角那一颗泪痣，却是一模一样。法护望着这些珠子，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这些女人与他有着前世的纠葛，而这一切，似乎都与眼前的曼头陁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种强烈的情感在心中涌动，他渴望揭开这背后的秘密，却又害怕面对未知的真相。
北凉马队的火箭如同一颗颗燃烧的流星，划破夜空，将整个天空都染成了通红。那炽热的火光，映照着法护的脸庞，他的僧袍早已被树浆子糊得梆硬，跑动起来，发出 “哗啦哗啦” 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残酷的战争奏响悲歌。此时，曼头陁林正蹲在河滩上，专心致志地捏着泥镜子。塔里木河的臭淤泥沾满了她的双手，而她的肚皮，竟透着奇异的光亮，透过那层薄薄的肚皮，能够清晰地看见里头蜷缩着一个金娃娃。那金色的光芒，顺着她的腿弯子缓缓淌下，在沙地上画出一个清晰的卍字印。
“含住了！” 这女子突然猛地抠开自己的喉咙眼，掏出一颗血呼啦的菩提籽，不由分说地硬往法护的眉心里塞去。法护尝到了一股铁锈般的味道，这味道，猛地勾起了他心底深处的回忆。那年在地宫，他亲手把活人的心肝按进泥菩萨的肚里，那汩汩涌出的鲜血，顺着胡杨的根子往外渗，将整片林子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褐红色。那血腥的场景，至今仍时常在他梦中浮现，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而此刻，这颗带着血的菩提籽，仿佛又将他拉回了那个黑暗的时刻。
追兵越来越近，马刀闪烁着寒光，砍到第三棵胡杨时，曼头陁林的身子突然如沙粒子般四散开来。那些原本被她拆解的珍珠，此刻蹦得老高，落地之后，竟化作一座座小佛塔。法护仰头望去，只见天上有一幅画在随风飘动，画里的人正跳着那要命的十二天魔舞。沙粒子迷住了他的眼睛，在模糊的视线中，他恍惚瞧见自己上辈子竟是个画匠，被公主欺骗，最终挖去了心肝；而那女子，却真的成了菩萨座下的白象，眼窝子里流淌的，全是血泪，仿佛在为他们这段前世的孽缘默默哭泣。法护的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明白，为何命运对他们如此残酷，让他们在轮回中不断遭受苦难。他望着曼头陁林消失的地方，心中充满了不舍与眷恋，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醒来后，他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在这片沙海之中，相伴相依。
最后一片金叶子被风无情地卷走的那一刻，塔里木河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竟倒着往天上流淌。河水奔腾的声响，如同一首激昂的战歌，在天地间回荡。法护的脑袋悬在旋风的中心，天灵盖仿佛被菩提苗硬生生地顶出一个窟窿。他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脊梁骨上生出了胡杨根，每一根须子上，都缠着一份婚书 —— 正是那年在于阗王宫偷偷写下的契书，印泥里，还掺着他的心头血，那是他对这份爱情最炽热的证明。
北凉王的弯刀带着凛冽的寒光，朝着法护劈了过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法护突然扯着嗓子大声唱经。刹那间，三百六十座琉璃房子从沙地里破土而出，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将马队全部掩埋。此时的曼头陁林，正在房顶上欢快地跳着胡旋舞，她的脚片子每一次沾地，便会有一棵胡杨树迅速蹿出。胡杨树在风中摇曳，仿佛在为他们的爱情欢呼。法护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仿佛要飘起来一般，最后，竟化作金粉，轻轻地扑洒在她的珍珠链子上，就像是他的灵魂，终于与她紧紧相依，永不分离。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的爱情，在这片沙海之中，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从那以后，沙雁洲的老辈人常常说起，在月圆之夜，往塔里木河里滴上胡杨泪，便能瞧见一个和尚在蜃楼里书写婚书。那婚书上，写满了 “来世做对沙鸡子，刨食也在一处” 这般深情而又带着几分憨傻的话语。塔里木河依旧悠悠地往东流淌，只是每当刮起黑风的时候，河面上总会浮起一些金粉星子，它们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恰似新娘子头上那璀璨的头面，美得让人窒息。这些金粉，就像是法护和曼头陁林爱情的见证，在岁月的长河中，一直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诉说着他们对爱情的执着与坚守，也唤起了一代又一代人心底对爱的渴望。
法护第一次见到这条河的时候，正巧撞见摆渡的老汉在打捞尸体。羊皮筏子被水浸泡得发胀，远远望去，活像一口漂浮在水面上的浮棺。“这河吃人可讲究着呢，” 老汉拿着烟杆子，指着水面上的水纹说道，“要娶媳妇的，就吞新郎官；要发财的，就吞钱褡裢。” 话还没说完，筏子底下突然冒出一串水泡，咕嘟咕嘟地响着，那声音，仿佛是妇人在伤心哭泣，诉说着无尽的哀怨。法护望着那水泡，心中涌起一股怜悯之情，他不知道，这条河里究竟埋葬了多少人的梦想与希望，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后来，在河倒灌上天的那个夜晚，整条河道亮得如同琉璃管子一般。有牧人说，他们瞧见河床子底下沉睡着一座金宫殿，宫殿的檐角上，挂满了青铜铃铛。微风拂过，叮当的声响能传出三十里沙地，那声音，惊得夜猫子都不敢出声叫唤。这神秘的景象，为塔里木河增添了更多的传奇色彩，也让人们对这片土地充满了向往与敬畏。
如今，摆渡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可筏子上却总是沾着金粉。有后生好奇地用舌头去舔，说是甜津津的，跟新娘子嘴上的胭脂一个味儿。这金粉，就像是法护和曼头陁林那段缠绵爱情的见证，在岁月的长河中，一直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诉说着他们对爱情的执着与坚守，也唤起了一代又一代人心底对爱的渴望。每一个在塔里木河边驻足的人，都会被这个故事所打动，心中涌起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仿佛那金粉中，真的蕴含着爱情的魔力，能让人们在这片广袤的沙海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真爱。
2025年3月4日于北京
根据散文集《楼兰吟》“一代名僧也风流改写”改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