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情感小说《爱是永不止息》
——欧阳如一
第二十四章:山雨欲来
当晚,杜小川以“吉娜朋友”的身份进入了女生宿舍,我有幸陪同。女生到底与男生不同,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还散发着便宜的雪花膏的香气。我特意坐到了艾梅的小花被上,(因为我认出了她可爱的衣裳,她也会意地看着我),感到亲切而又甜蜜。班上女生齐聚,四张床坐得满满的。
吉娜先向大家介绍道:“杜小川,我朋友,(她有意把“我朋友”这三个字说得很暧昧,以表现自己名花有主),东北师大的高材,北岛、徐敬亚的好友,新新文化运动的东北联络人。我们欢迎他讲话。”
大家鼓掌。杜小川站在屋地上,脸上兴奋得发光,多年讲台的经验使他从容得像电视节目的主持人,就是眼睛滴溜乱转,我知道他在看班上的女生哪个更漂亮。他详细讲述了在北京亲眼看到诗人北岛的经过,(原来他只是在北京大学的小礼堂远远看了北岛一眼,这足以让女生们稀嘘不已),然后他提议:“在我演讲之前,我们先做个游戏,每人朗诵一首自己喜欢的朦胧诗,好吗?”
杜小川带头,吉娜、艾梅、厉学萍、边荣荣、杨子、胡静,每个人都朗诵了一首朦胧诗,我们把当代诗坛的代表人物:食指、北岛、舒婷、芒克、多多、顾城、江河、杨炼、林莽、梁小斌、徐敬亚、王小妮点了个遍,朦胧诗原来有如此功效:个人朗诵能心潮澎湃,集体朗诵能热血沸腾。最后我们集体朗诵了北岛的《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像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这是我们作家班组织最成功的一次文学欣赏会。我发现当年的朦胧诗人有一个共同之处:文学和思想的叛逆,他们打破了以前由现实主义作品一统文坛的局面,开创了后来思想变革的先河。后来这些诗人分道扬镳,有的出国做访问学者、有的受聘到国内院校讲学、有的做了专业编辑、有的成了持不同政见者、有的仍然是流浪作家、有的已经不在人世……但他们当年都或多或少地酝酿并影响了后来的“政治运动”。
杜小川是个天生的讲师,我今天能在各种场合口若悬河得益于他的一句话,他说:“你一上讲台就把台下的人都当作白痴。”他讲课最高明的地方就是会设计情境,先造成大家的关注、做好铺垫后再转入正题,趁着大家情绪高涨他说:“中国的官僚体制已经到了不改不行的程度,我们正筹备在天安门广场搞一场大游行,我们会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国内大部分作家都会参加,你们是本省的文学精英,不,你们已经是国内很有影响力的作家,中国文艺的复兴就要靠你们,可千万不能丢咱们吉林人的脸呵!”
杜小川收获了一片响应声。
第二天清晨,我和艾梅在卫星广场约会——那时“我们这帮作家”已经不受地质局招待所欢迎,只好搬到卫星路一个部队的招待所办学,我们谈起了昨晚的事。
“昨晚你好像没表态?”艾梅问。
我说:“我都不知道他们的政治主张是什么。”
“你到底是学工科的。”她的话不知是赞成还是讽刺。
我玩笑道:“你有没有感到杜小川有点像余永泽?”
“我倒看你有点像余永泽。”她的话冷冰冰。
我大为光火,但想想《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还真的更像我:正规大学的学生,有很好的家庭背景,一心读书而不参与政治,与她的女友很相爱,我们会不会因政见不同而决裂?这可不是我希望的。艾梅见我面露愠色就拉回话说:“我是说你比杜小川俊,好吧?”我转怒为笑,说:“你不了解他,遇事儿他肯定第一个开溜。”
艾梅不笑,拿出朦胧诗集,说:“你给我念念这首诗。”我一看,是北岛的《我是人》,诗中写道:
我需要爱,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
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
……
我写下生活的诗,
这普普通通的愿望,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没有别的选择。
在我倒下的地方,
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
我的肩上是风,
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也许有一天,
太阳变成了萎缩的花环,
垂放在,
每一个不朽的战士,
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
乌鸦,这夜的碎片,
纷纷扬扬。
我承认这是一首鼓舞斗志的好诗并有感于作者对人的尊严的唤醒,这是那个时代的中国人最最需要的。诗中有一句“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指得是被“四人帮”杀害的遇罗克,此人是“文革”中为坚持真理而献身的英雄,他早在1966年就写出了《出身论》,因驳斥了当时的“血统论”而被投入监狱,1970年3月遇害。直到1979年11月才被法院宣告无罪……
“难道你也想让我当英雄?”我问。
艾梅不做正面回答,含泪说:“我小时候曾想过当英雄,但最好战场上的子弹会绕着我跑,最好敌人抓到我不要像审讯江姐那样严刑拷打我,最好我死后还能看到大家,我的妈和我的姐妹们,那样死就不再可怕……你也会像我这样想吧?”
这就是我们那一代长期受到“革命英雄主义”教育的人都曾有过的想法——当英雄。如此小资的艾梅一直是文工团的团支部书记、党员培养对象,为此,她曾在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里度过了最美丽的青春,写过那么多没有任何意义的革命大批判文章。如今她180度大转身,成了风流倜傥的女作家,骨子里却还保留着当年的革命情结,看来她既需要一个情人,也需要一个英雄,如果这情人和英雄是一个人,她也许更喜欢。我说:“好吧,我就等着余永泽——杜小川的通知。”
艾梅好像满意了,却突然抱着我并热烈地亲吻着我说:“好孩子,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你看老天是多么眷顾我们?给我们健康的生命和美好的爱情,我们要好好珍惜它,享受它。”
我哭了,哭得很伤心。我感觉那事情一定会发生,我必须有出色的表现,为了艾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