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画禅
/张其鹏
案头残烛摇曳,宣纸上的墨痕在光影中生长。当笔锋触纸的刹那,禅意便从千年古卷里苏醒,化作枯荷上的露水、断崖间的松风。
禅者观墨,见的是无垠虚空。八大山人画鱼,总在尺幅间留出大片空白,那尾青鱼不游水中,却游在观者心潭的涟漪里。梁楷的仙人醉步蹒跚,泼洒的墨团看似混沌,细观却见眉目含光——恰似禅师棒喝,在形骸俱毁处照见真如。这些墨迹不是描摹皮相,而是以笔为篙,渡人至"无我相"的彼岸。
墨色深浅皆是呼吸。黄庭坚执笔如持禅杖,起落间藏锋若老僧入定,疾徐处露白似云破月来。弘一法师晚岁墨迹清癯如竹,横竖撇捺剥尽繁华,独存风骨铮铮。这般笔墨不是写就,倒似岁月在纸上坐禅,每道裂纸的飞白都在诉说无常。
残缺处自有圆满。牧溪的六枚柿子,在茶褐宣纸上错落如星斗。半枯的柿蒂卷曲如佛手印,未干的墨渍凝结着晨露,观者不觉间踏入永恒刹那。日本茶人奉若圭臬的侘寂美学,原是从这宋僧的破钵里舀取禅泉。
今人赵无极挥洒油彩,却在西洋画布上演《心经》。蓝黑漩涡中浮现金箔点点,恰似寒山诗句"星光照破铁围城"。禅意何曾囿于笔墨形制?当抽象色块与留白对话,分明是敦煌飞天下西洋的现代注脚。
夜已深沉,墨池渐涸。最后一笔悬在纸缘,像未叩响的木鱼。禅意书画终究不是造境,而是让观者在枯笔断墨处,蓦然照见自己眉间的山川。那抹游走于有无之间的余白,原是留给每个人的顿悟空间——毕竟真空生妙有,恰如明月印千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