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志（外一首）
作者：汉竹
一
老树年轮里埋着断裂的犁
锈斑是时间的骨殖，在月光下
生长出更多指纹。村口石碑
用裂纹收集所有走失的方言
二
族谱上姓氏正在褪色
迁徙的足印被虫蛀成星图
有人用陶罐接住漏雨的族训
有人把遗嘱埋进晒谷场的裂缝
三
木匠临终前交出最后一把刨花
木屑里藏着整个村庄的榫卯结构
铁匠铺的锤声已锈成铜绿
风箱里仍鼓动着未熄灭的火种
四
井壁青苔拓下汲水者的掌纹
辘轳绞起淤积百年的晨昏
祠堂的横梁被蛀空，却依然
托住无数牌位里下沉的黄昏
五
石磨咬碎三代人的齿痕
麦粒在碾槽里发酵成琥珀
檐角风铃摇落旧时的节气
谷雨惊蛰在瓷瓮底部结晶
六
那些被野草吞咽的阡陌
突然在某个清晨睁开眼睛
石碑背面，所有亡者重新长出根系
他们用影子丈量未开垦的黎明
七
村志是最后一位私塾先生
用漏风的牙齿咬住的遗嘱
墨迹渗入宣纸的毛细血管
每个字都在替消失的事物呼吸
八
当推土机的獠牙逼近山岗
泛黄的纸页突然生出鳞片
所有被遗忘的姓名逆流而上
在县志的夹缝里游成银亮的河
《 族 谱 里 的 松 烟 》
老槐树的年轮里浮起一盏油灯
祖父的砚台正在吮吸月光
墨锭在寂静中缓慢生长
磨平棱角的石纹渗出青铜的呼吸
所有家训都凝成未落的松烟
悬在族谱上方，等待某个黎明
被蝉蜕般透明的指甲轻轻叩醒
父亲总在霜降前擦拭家谱的封脊
发黄的宣纸里，汉隶的骨骼仍在延伸
他用指腹丈量每一个讳字之间的距离
像抚摸被洪水冲散的桥墩
母亲把针脚缝进寒衣的褶皱
线头在补丁深处发芽，织出
五代人迁徙的经纬。那些未说出口的劝诫
被北风揉成蒲公英的绒毛，在瓦当上
等待一场足够沉重的雪
我们围坐在开裂的八仙桌旁
裂缝里游出光绪三年的麦穗
铜锁打开的刹那，樟木箱吐出
同治元年的婚书。褪色的朱砂
仍在契约上跳动，将青铜器上的雷纹
嫁接给孙辈作业本的田字格
当城市霓虹浸透窗棂，族徽
便在玻璃的倒影里生出新的根系
以甲骨文分裂的速度，在混凝土中
寻找与《颜氏家训》接榫的裂缝
有人看见家谱在梅雨季返潮
褪色的谱系渗出盐粒结晶
像黄河故道析出的石英，每一粒
都裹着三槐堂的砖屑
迁徙的路线在荧光屏上闪烁成虚线
而祠堂的础石正在某座博物馆
与商周鼎彝互证血缘。当二维码
扫过泛黄的卷轴，二进制洪流中
突然涌出建安七子的残简
秋风掀动祠堂的瓦片时
所有未烧尽的族规都化作雁阵
在祖茔上空盘旋成永久的楔形文字
守墓人用枯枝在沙地写下：
"家国同构处，青苔正在青铜爵上
复刻《朱子家训》的铭文"
而那些被霓虹稀释的姓氏
终将在某个寒露之夜重新结晶
成为长城砖缝里新生的地衣
——2025年3月6日凌晨即兴
【作者简介】
汉竹，本名燕相强。另有笔名木弓、斯谦等。字翼良。世隶耕。游牧者。曾在汇河岸边牧羊，现在秦岭脚下放牛。捧一盏心灯照夜路，送一缕微光慰牛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