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是钟振振教授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全宋词人年谱、行实考》（项目批准号17ZDA255）的阶段性成果。
（三）贺铸词的题材与思想意义
6，爱情词
半死桐·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〇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此词在文学史上，与晋·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唐·元稹的《遣悲怀》诗三首、宋·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记梦》词等同题材的名作并传。它们均以真挚、沉痛见称，俱有永恒的、催人泪下的文学魅力。然而，如果细细地从内涵和艺术两方面来分析，似乎还可以论短较长。
就艺术而言，潘岳诗为五古，浑厚质朴是其所善，稍不足者略嫌铺张，一题洋洋洒洒数百言，长歌之号咷，反不及稀声之抽咽。元稹诗为七律，这种形式易流于板滞，所作情气深婉，读来不觉其雕琢，已属难能，但总未能尽去畦町，臻于化境。苏轼、贺铸二篇得力于词体长在言情，样式上先沾了光，故而更见回肠荡气。而苏轼词三四五七言往复交错，一唱三叹，又较基本为七言句式的贺铸词更胜一筹。
就内涵而言，元稹诗、贺铸词写出了他们夫妻感情的基础在于同甘共苦的生活经历，这一要素恰为潘岳、苏轼之作所未及。元稹诗三首其一中间两联曰：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回忆贫贱夫妻当年情事，真切动人。可是读到末尾“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二句，总觉得它不如贺铸词之“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更能哀感顽艳。
这大约是因为元稹后来做了大官，而贺铸则终身落拓，自古及今，社会同情心理的天平总是容易向穷者一侧倾斜的缘故吧。
按，赵夫人本是皇室贵族家的千金，出嫁后却随贺铸过着较为清寒的生活。她善良贤惠，体贴丈夫，安贫乐道，勤俭持家。贺铸二十九岁在磁州（今河北磁县一带）都作院（管理军器制造的机构）供职时曾写过一首《问内》诗：
庚伏厌蒸暑，细君弄针缕。
乌绨百结裘，茹茧加弥补。
劳问汝何为，经营特先期？
妇功乃我职，一日安敢隳？
尝闻古俚语，君子毋见嗤。
瘿女将有行，始求燃艾医。
须衣待僵冻，何异斯人痴？
蕉葛此时好，冰霜非所宜。
〇庚伏：即三伏。初伏自夏至后的第三个庚日开始，中伏自夏至后的第四个庚日开始，末伏自立秋后的第一个庚日开始。
〇细君：妻子。弄针缕：做针线活。
〇百结：夸张衣服的破旧，像是碎布拼缀而成。
〇茹茧：此语仅见于贺铸此诗。据文义当谓从蚕茧抽丝以为补衣服的线。
〇妇功：旧指女子日常所事，如纺织、刺绣、缝纫之类。
〇隳：怠惰。
〇见嗤：犹见笑。
〇瘿女：颈上长瘤的女子。有行：指出嫁。
〇燃艾医：点燃艾条医治。即中医针灸之“灸”。
〇须衣：等衣服穿。
〇蕉葛：用芭蕉、葛的纤维织成布，做成衣服，适合夏日穿着。此用以代指夏天。
此诗说的是妻子早在大伏天就忙着给自己补裰冬天穿的破衣服了。问她为何如此性急，她却振振有词地说出一番道理来：俗传古时候有人临到女儿快出嫁了，才去请大夫医治姑娘颈上的肿瘤。冰天雪地等衣服穿时再来缝缝补补，岂不是也一样傻么？全诗由一件生活小事引出夫妻间的一段对话，活脱脱地写出了妻子的贤淑与勤劳，写出了伉俪之爱的温馨，正好与此词对读。糟糠夫妻，情逾金石，无怪乎词人当此雨叩窗棂，一灯如豆，空床辗转之际，最不能忘怀的就是妻子“挑灯夜补衣”的淳朴形象！全词到此戛然而止，就把这哀婉凄绝的一幕深深地揳入了千万读者的心扉，铁石心肠也不容不潸然泪下了。
要之，苏轼、贺铸二词似长于潘岳、元稹六诗，堪称古代悼亡篇章中的双璧。论艺术则苏词差胜，论内涵则贺词稍优，“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宋·卢梅坡《雪梅》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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