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社会小说《世外》

——欧阳如一

第五十三章、留中国还是去美国

夏青刚要开门就见母亲开门出来了，她一把把小老太太抱进屋，摸着她的干瘪的小脸热泪盈眶地说：“妈，我回来啦。”母亲看看女儿，露出几颗残牙问：“是青青？你从哪儿回来？北京还是上海？”父亲闻声慢悠悠地从书房走出来慢悠悠地说：“你妈只记着几年前的事儿，现在的事儿你跟她说她只能记三分钟，一会儿就忘。”夏青又去拥抱父亲，声音哽咽地：“爸，您又老了。”父亲看看高见岭，比划道：“快九十了。你们啥时候回来的？”高见岭掺着老丈人到沙发上坐，这家里有一股老人味儿，是夏青在时没有的，说：“青青昨天才从美国回来，我也才从临河回来。”老丈人说：“河北临河吗？它挨着泜河，古代叫‘泜水’，郑板桥为它写过诗。”用沙哑的嗓音朗诵道：泜水清且浅，沙砾明可数。漾漾浮轻波，悠悠汇远浦。千山倒空青，乱石兀崖堵。我来恣游泳，浩歌怀往古。逼侧井陉道，卒列不成伍。背水造奇谋，赤帜立赵土。韩信购左车，张耳陋肺腑。何不赦陈馀，与之归汉主？夏青对高见岭说：“我都不知道，我爸啥都知道。”老丈人的生活主要是读书，用一切时间读一切书，高见岭读书有目的，为了设计；老丈人读书没目的，为了打发时间，他就由衷佩服道：“我不知道一首郑板桥的诗，诗里有好多典故，老爸真有学问，能参与我们的项目就好了。”母亲还要走，这是她散步时间，她每天除了散步就是睡觉，吃饭就扒拉几口，干活得父亲在旁边指挥，否则她会忘记关水关火，炒菜糊锅和煮饭不放水是常有的事儿。她以前管过上百人的工地，真是叱咤风云；家里的所有活都是她的，可以说炕上一把剪子、灶台一把铲子，可一年前她突然就什么都不会了。夏青洗了水果泡了茶，端过来和父母说话：“一会儿上街吃饭，咱们现在得开个家庭会议，说说二老以后的安排。”父亲说：“我是你妈的眼，你妈是我的手；我行动不便，你妈脑子糊涂，我们俩一结合啥都能干。”没有比他们俩更要强的老人，夏青说：“爸，你们俩已经失能，得听我们的。妈，您愿意跟我们俩去美国吗？跟您外孙女在一起。”母亲憋着小嘴说：“美国哪有中国好，我不愿意。”夏青对高见岭说：“她上次跟我去美国我女儿家，说：‘这地方我来过，真好。’——她去哪儿都说去过。她一句英语都不会说，走丢了居然知道找美国警察，美国警察开车把她送回了家，她就一口一个美国比中国好。”问父亲：“爸，我多次在电话里跟您说，您只有一个女儿就得跟着她，她只能在美国定居，您打算怎么办？”父亲吞吞吐吐地说：“我们现在还能自理，不想去美国。”夏青向高见岭一张手：“你们咋都这样？今天答应明天就反悔。”高见岭说：“人老了就是植物，不能离开原来的生存环境。

我知道美国在许多方面都比中国好，可我在那边没医保，看病怎么办？”夏青说：“我必须留在美国。”高见岭想说：“你为什么必须留在美国？”没说，夏青定的事情没人能改变，可高见岭去美国也只想玩玩，他不能撇下自己的父母不管，也舍不得他挂满别墅的画和满园的月季。再说那辆豪车的车里的钱还没处理。

他们开车来到绿地缤纷商城，已经预订了四楼东坡酒楼的一个小包间，夏青让高见岭拽着母亲——这老太太像孩子对什么都好奇，走路很快，转眼就没，经常走丢；她自己扶着父亲——这老爷子走路极慢，就像两条腿不是自己的。

安排父母坐下点了菜，夏青说：“爸、妈，我回来也得两年后，我在美国当同学孩子的监护人，两年后他们年满十八岁就独立了，我才能回来。”父亲说：“我跟你妈能行。”夏青对高见岭说：“别人家的父母一点儿事就叫儿女，人家儿女也多，谁都能照顾；我家的父母什么事都不找我，我家就我一个。”下面的话没说：“你也不能替我照顾他们。”菜上齐了，菜码很小，荤素搭配四样，特意吩咐不要辣。夏青给父母夹着菜，说：“爸，您给您姑爷讲讲指南叔的故事。”父亲说：“他呀，是你妈的同事，上海交大毕业，文革期间下放到北大荒劳动改造，是电工，啥都会。”夏青问母亲：“妈您记得郑指南不？”母亲说：“郑指南谁不知道？他在国内不受重用，退休后去美国看他女儿，飞机出故障停在了夏威夷机场，他说：‘我看看。’居然把飞机给修好了，以前他都没坐过飞机。可那次他从机翅膀上掉下来摔成了骨折，就被美国人留下治疗，后来那家公司竟然聘他还给了他美国身份，你们说他能不能耐？”

夏青说：“爸，妈，你们姑爷是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博士，规划师、建筑师、建设部专家，是和郑指南一样的人才。我已经在美国给他申请了‘杰出人才移民绿卡’，他过去就会有工作并拿到美国国籍，就能享受美国的免费医疗和老保，我也能留下并享受同等待遇，你们也能跟我们过去。”夏青如此能干，让高见岭刮目相看，他说：“我在美国这么好使？那得把我爸妈也弄过去。”夏青说：“你的滑雪牌就能换美国最好的别墅，你在建筑上的发明也能吸引到美国的投资，咱们一家人生活费用就都有了。可眼下你不能去我就只能探亲的名义在美国暂居，爸妈也不能过去，我就得给他们雇住家保姆，你要不时回家看看，我还会给家里按摄像头，这我才能放心。”高见岭以为这次就得跟夏青走，他还没有思想准备，说：“那你呆多久回去？”心想：“夏青和苏晓、包括那个县委女书记刘冬梅都不是一个量级，我们俩早合作我就不是今天。”夏青说：“我已经买好了回程票，便宜不少。这几天我会很忙，会同学朋友、办保姆和车的事，还要找人打扫卫生。我这六七百万的房子让爸妈住得厕所和厨房都下不去脚，给他们在小区里租间小房子他们不肯，你不如卖掉三河的房子搬过来和父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