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生死劫,红颜眉不蹙。
天地有正气,文章传千古。
洛阳古代历史剧
金 谷 情 殇
剧情简介
金谷园、绿珠坠楼和左思洛阳纸贵的故事,是洛阳古代历史上妇孺皆知的文化宝藏。本剧通过大量有据可查的史实资料,加上一定程度的虚构,演绎了金谷园主人、富豪石崇,石崇的爱妾绿珠与当时文化界名流,辞赋家潘岳、左思、陆机、陆云等人之间的文化交往和精神交流,反映了西晋八王之乱前期一段真实而悲凉的社会现实。
时间:西晋“八王之乱”前期(约公元290-300年)
地点:帝京洛阳,金谷园内外
——剧中人物——
石 崇——字季伦。洛阳巨富,金谷园主。
绿 珠——石崇妾。琅琊孤女,乱世佳人。
左 思——字太冲。齐临淄人,诗人,词赋家。
潘岳——字安仁。荥阳中牟人,诗赋名家。
陆 机——吴郡名相陆逊之孙,诗赋名家。
陆 云——吴郡人,陆机之弟,诗赋名家。
孙秀——中书令,流氓政客。
石驴儿——金谷园大管家。
兴儿——左思书僮。
落雁——绿珠侍女。
闭月、羞花及侍女若干;
金谷园家丁二人;御林军甲士若干,
左思幻觉中的先贤:
司马迁、班固、张衡、司马相如、曹植
上部:赴会
序——
【幕启,深蓝的夜空,几点寒星。舞台空灵,深邃、简洁、神秘。
【天幕悬一巨幅素笺,竖格清晰,如古代线装书之一页。
【一青年书生背身站于高台,执如帚巨笔,在素笺上潇洒流利地写下几个大字:“齐都赋——左思”。
左思 (转身、亮相,念)
文章千古事,甘苦寸心知。
一篇齐都赋,经年费神思。
俺,大晋临淄左太冲。有幸生在前朝“八斗”才子曹子建的封国,自幼熟读三曹名篇,仰慕建安风骨,自取子建生前的封号——陈思王的思字为名。志在追慕前贤,传名后世,续写华章,光耀山河!
(掷笔,走下高台)唉!只惜生不逢辰,时局动荡,家国多难,壮志销磨,虚度了多少锦绣年华!(唱)
左太冲在洛都愁肠百转,
思想起家国事焦虑难安。
我大晋并三国气冲霄汉,
叹只叹继位的新皇生性愚憨。
贾后弄权朝纲乱,
群丑跳梁上下蹿。
为报国我迁居京城求发展,
怎奈是,宫门深,宦海险,
一片赤诚无处献,
哪有我寒门贫士一线天!
忧国情郁结心头挥不散,
遣愁怀聊借诗文追寻前贤。
【内声:“相公!相公——”书僮兴儿执一特大请柬,兴冲冲上。
兴儿 相公!好消息!你的时运来了!
左思 时运?什么时运?
兴儿 金谷园石崇大官人宴请天下才子,举办声势浩大的“金谷诗会”,下帖邀你参加了!
左思 哦?(好奇地接,看)金谷诗会?……
(思索,期待中,二慕徐闭)
第一场 戏珠
【二幕前,四诗友——陆机,陆云,潘岳,左思上。
四友 (轮念)
景和三春丽,日暖百花鲜。
盛世逢盛会,雅韵起芳园。
俺——
陆机 江南陆机,
陆云 陆云,
潘岳 荥阳潘岳潘安仁,
左思 临淄左思左太冲。
潘岳 蒙石崇大官人厚情,以诗会友赐宴金谷园,相邀你我一同前往。
左思 众位兄台请了!
众 同请—— (同下)
【二幕启。金谷园,正厅。
【骄横狂放的笑声中,石崇上。
石崇 哈……(念)
家财万万贯,铺地又盖天。
穷得叮当响,就是不缺钱。
咱家石崇,石季伦。自幼经商致富,今又攀上国舅贾谧这棵大树。都知道(悄声)当今惠帝爷是个傻瓜蛋儿,朝中大权都掌在皇后和国舅爷手中啦!我石崇既靠了这座大山,还怕日后的银子不淌水似地往腰包里流吗?啊?哈……爽!爽!爽死了!
(唱)石季伦靠了棵大树能顶天,
洛阳城谁个敢与我并肩!
流水的银子没处花,
盖一座私家别馆金谷园。
金谷园占地两顷半,
亭台楼榭巧相连。
园中遍栽桃、李、桂,
景色美赛过皇家御花苑。
园中珍宝无其数,
翡翠琉璃珠玉玛瑙不稀罕。
你要想打听还有啥?
对不起,今儿人多,免谈。
常言说富贵之人爱风雅,
我石崇文采浅可舍得花本钱。
唉!汉武帝还曾感叹,千金难买相如赋!我石崇富可敌国,就是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因为说话粗俗,不会酸文假醋,搞得那些小娘子们一个一个看不起我。最可气的,那个花朵一样,能歌善舞爱吹笛的小美人绿珠,一见我就把小嘴撅得能拴个毛驴儿。让我这财大气粗的“大腕儿”老公好没面子!这不,为逗她开心,老爷我今儿就搞他个大动作,改善改善自我形象。我说来人呀!
驴儿 (上)伺候老爷!
石崇 请绿珠夫人出堂!
驴儿 是!(喊)绿珠夫人出堂呀!(下)
绿珠 (内唱)金玉堂前一声请——
(上,接唱)紧锁双眉到前厅。
万贯家财何足贵?
金丝银缕如囚笼。
(入内)季伦君,唤我何事?
石崇 何事?喜事!天大的喜事!
绿珠 季伦君取笑了!入笼之鸟,哪有喜之可言!
石崇 你……(欲怒,又忍气)
小娘子呀——
(唱) 一天到晚哭丧个脸,
好像谁欠你二百钱。
搞不懂你那小心眼儿,
到底船在哪儿弯?
摸摸你身上穿的衣,
品品你嘴里吃的饭,
听听咱库房里钱串响,
看看咱京师独家的金谷园。
自从跟了我石季伦,
哪一条不让你占先?
纵是月宫嫦娥女,
也应该称心如意笑开颜。
为什么千金难买你一个笑?
为什么我费尽心机总枉然?
绿珠 这……季伦君——
(唱)多感念季伦君一腔美意,
小女子受恩养十年有余。
在这里吃不忧来穿不虑,
养得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也许是小女子福薄命贱,
也许是老天生就禀性奇。
世间人喜怒哀乐出心底,
恕绿珠实在不能勉强自己。
季伦君!也许绿珠太贱了!你要真生气,就……就打我一顿出出气吧!
石崇 我,我打……嘿嘿,我咋忍心打你哩!绿珠啊——
(唱)不是你贱是我贱,
我的心它咋那么不值钱?
你的脸色越冷淡,
我的热情越是往上窜。
十年前荒郊初次见,
你是个尚未成人的丫头片。
那时候你双亲弃你阴曹去,
你一双大眼睛噙满泪,滴溜圆,
水汪汪、忽闪闪真是惹人怜。
说一句真心话不怕丢脸,
从那时我就把你敬在心里边。
汉武帝金屋藏娇算点啥?
石崇我为绿珠建起金谷园。
虽然我娇妻美妾一长串,
没有你吃不香来睡不甜。
绿珠啊我的小乖乖,
只要你能把真情给我一点点,
我石崇也算没有
白白忙活这么许多年。
绿珠 (唱)季伦君说出掏心话,
绿珠女也有几句肺腑言。
想当初家乡遭灾双亲丧,
季伦君慷慨仗义解危难。
你为我葬埋二老全孝道,
把弱女爱如掌珠来娇惯。
这恩义孤女终生不敢忘,
这情分可怜绿珠无法还。
金谷园本是恩公自己建,
绿珠女何曾把它挂心尖?
汉武帝“金屋藏娇”终是虚,
陈阿娇长门冷宫哭皇天。
恩公你娇妻美妾一长串,
绿珠我资质平庸太一般。
为报恩我情愿伺奉恩公到终老,
请放心,小女子老死不离金谷园。
石崇 这……嗬嗬,我明白了!
(背唱)绿珠分明把我怨,
她怨我用情不专太霸蛮。
小丫头片子有烈性,
玩转她还需要水磨功夫慢慢缠。
这世道就是钱权两个字,
孙猴子妄想往如来佛祖手外翻。
说到底她是我石崇用钱买,
老子不放谁敢玩!
虽说心火高三丈,
面对她就是不忍把脸翻。
罢罢罢,大丈夫能硬也能软,
顺她性,讨她好,
装装斯文犯犯贱,
还得要学一学猴子戴冠!
哈……绿珠呀!玩笑话不要多说了!你记着我的情份就行!我说有喜事儿,真的有喜事儿!我咋敢哄你哩!
绿珠 那,是怎样的喜事儿?
石崇 你不一直嫌我俗,成天钻进钱眼儿,不懂诗情和浪漫吗!今儿我就沾一沾“文气儿”,搞点“企业文化”,浪漫一回!
绿珠 (失笑)但不知这“文气儿”怎样沾法?
石崇 你看,当今太平盛世,百姓乐业,天下奇才,齐聚京师洛阳。为了你喜欢的文气儿,老爷我舍了大本钱,遍邀京中文章学士,诗词名家,共二十四位,号称“二十四诗友”,在咱金谷园办它个声势浩大的“金谷诗会”。你看,这个主意咋样?
绿珠 “金谷诗会”?倒是一桩韵事!
石崇 自然是美事儿!绿珠,能得到你的夸奖,可是不容易呀!
绿珠 别忙!我还没夸奖呢!
石崇 啊!这是老爷投你所好的一大“壮举”,怎么你还不满意?
绿珠 季伦君盛情,绿珠已知。只是老爷是商人,却硬要充文人。违背自己的性情去讨好别人,又是何苦呢?
石崇 季伦为了绿珠,甘愿违背自己的性情,一片赤诚苍天可鉴!
绿珠 (背白)说什么一片赤诚,为了绿珠。分明是钱多烧的!不过,也难为他了!(转身)季伦君呀……
(唱)诗文本是真情露,
诗会雅韵传千秋。
金谷园内铜臭地,
满园只见金水流。
俗与雅,难为偶,
金钱与艺术不相投。
若把二者勉强凑,
终不免画虎类犬笑柄留。
石崇 哼!奇谈怪论!我就不信,金钱跟艺术会结仇!常言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石崇散尽千金,就是要创造一个奇迹!只要这些文人才子们大笔一挥,写下那么几首——哪怕是几句——流传后世的文字,俺石崇和咱这金谷园,可就一起千载垂名,万古流芳了!
哈……到那时,定要你对你老公刮目相看!
绿珠 如此,愿季伦君好梦成真!绿珠告退!
石崇 哎! 咋说走就走?你老公恁大的动作,你也不来捧捧场吗?
绿珠 你们这些男人的聚会,我一介女流,掺乎什么?
石崇 说的也是,明珠无价,难免惹人艳羡。还是束之高阁为妙!
绿珠 (稍顿,叹)唉!看来,今天的歌舞怕是练不成了。
石崇 哎——东西花厅,足够宴客,要练歌舞,金谷台前亦可尽兴。
绿珠 如此也好! (念)
可怜笼中鸟,哪得自由身!
(下)
石崇 哼哼! (念)
费尽千条计,定要暖芳心!
哈……还是有钱好哇!皇帝老儿办不了的事,俺石崇说干就干了!
这不,诗会马上就要开始,我这做主人的也该出场亮相,抹桌子上菜,拉幕唱大戏啦!(对内)我说来呀!
驴儿 (匆匆上)老,老,老爷,国舅爷贾大人有请!
石崇 (一怔)啥?这个时候……唉!咋就赶得这么巧?这诗会刚刚准备开始,我这做主人的……咋能走得开呀!
驴儿 宫中催得很急!看!这是国舅爷的请帖,车都在门外等着了!
石崇 这,这这这……唉!
(为难地,唱)
说它巧,它真巧,
线头偏往针眼里掉。
说不巧,真不巧,
黑线白线扭劲了。
一边是金谷诗会刚开场,
一边是皇亲国戚急相招。
这边难,天下才子把我等,
那边难,勾命的阎罗不相饶。
左难右难,难坏了我,
驴儿你快快把爷教!
驴儿 老爷,这有何难?事分轻重缓急大小高低。只要分清主次,自能决定去留。
石崇 那依你说,哪边为大?
驴儿 自然是国舅爷为大。
石崇 不错!也许关系到老爷的身家前程。可这二十四友,是我下帖请来的。就这样晾到一边,也不妥吧?
驴儿 老爷放心!不是还有小的我吗?
石崇 你?……你行吗?
驴儿 这有何难?这设宴待客,无非是添酒布菜,看人下碟,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投各人所好,打发人人满意。这本来是小人的专长呀!人说相府丫头七品官,小的跟老爷几十年了,你还信不过我吗?
石崇 这个……(沉吟)话是不错。只是今天的客人可不太寻常,哪一个也怠慢不得。都说文人的笔赛过刀枪,一句话好叫你遗臭万年!
驴儿 这……
石崇 怎么,你怯阵了?
驴儿 老爷尽管放心。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只要你信得过小的,我保证滴水不漏,万无一失。
石崇 唉,看来也只好如此!驴儿,京中旧友,或可担待。惟有江东陆机陆云、荥阳潘岳、临淄左太冲这四位,都是初会,一定不能怠慢!
驴儿 老爷,小人谨记!
石崇 切记,良厨布菜,美人劝酒……
驴儿 这美人劝酒么……
石崇 照我在家时的规矩,要一丝不苟!
驴儿 老爷放心,驴儿记下了!
石崇 唉!
(唱)闷悠悠出门登车去,
终难免前条肠子后条心。
(下)
驴儿 哈……
(唱)气昂昂回头整酒宴,
做一回扬眉吐气人上人!
(喊)前庭后堂听着!石老爷有事进宫。所有诗会大小事宜,交于我石驴儿主管。望家下人等各尽其责,小心伺候了!
【幕内呼应。驴儿下。二幕闭。
第二场 饮宴
【碰杯声、行酒令声,杂乱而疯狂。少顷,渐弱。
伴唱 诗会变酒会,书生成醉鬼。
既入迷魂阵,轻易怎脱身。
【二幕前,陆机、陆云微醉,相互扶持,踉踉跄跄地上。
陆机 云弟,你,你,你怎么样?
陆云 头重脚轻,眼花耳鸣,就想吐……不知茅房在哪边?(四望)
驴儿 (内声)二位相公慢走——(追出)二位相公不要逃席!潘相公和左相公还等着二位下酒呢?
陆机 管家大人盛情却之不恭。只是我弟兄此刻内急,还是净手之后再来奉陪吧!
驴儿 这个好说!(对内)来人!
(一侍女上)
驴儿 (对侍女)你带两位相公入厕方便,我到厨下看看菜。(下)
陆机 陆云 (看侍女,犹豫)这……
侍女 两位相公随我来!(同下)
【二幕启,花厅、酒宴。酒已半酣,杯盘狼藉。
【潘岳、左思在座,二侍女侍酒。
潘岳 (唱)陆机陆云酒已高,
咱弟兄杯中结新交。
再喝一个哥俩好,
情如磐石牢又牢。
太冲弟,喝、喝、喝呀!
左思 潘兄,还是节制些吧!
(唱)情深情浅不在酒,
何必杯中占鳌头!
醉酒失态惹人笑,
不如咱文坛诗赋争上游。
潘岳 哈……太冲弟真乃谦谦君子,书生本色。如此,你我就便坐一时,闲聊几句!
左思 也好!小弟口拙舌笨,见识浅陋,就听潘兄高谈阔论吧!
潘岳 哎!入名园,对佳人(目视侍女),哪有你我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甘当绿叶衬红花吧!
左思 如此兄台自便,小弟奉陪!
(背唱)原本因诗到名园,
谁知色酒两纠缠。
是推是就皆失礼,
好叫左思神不安。
潘岳 (背唱)可笑临淄左太冲,
佳人面前面皮红。
想是平日少磨砺,
尚缺豪侠男儿风。
看起来今日席上我为主,
还需要循循善诱作长兄。
他日诗坛结盟友,
博一个高山流水知音名。
啊两位姑娘:我这贤弟乃是东海之滨临淄城的远客。初到京师,人情风习都还不惯。失礼见笑之处,还望担待一二。
侍女甲 (屈膝为礼)公子言重了。入园为客,客人永远是对的。小女怎敢妄议贵宾!
潘岳 不愧是京师名园,婢女素质也自不凡!敢问二位姑娘芳讳?
侍女乙 我姊妹羞花、闭月……
潘岳 哎呀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果然天生丽质,神姿仙态呀!
羞花 尊客取笑了。我姊妹的名号都是入园后主人新改的,无非图个俗艳,哪有真趣。
闭月 尊客怎知,我等为奴为婢,连名字都不属于自己,实是可悲可叹!
潘岳 恕在下冒昧,不谈这个了……哦,请教二位,适才…….适才的烤乳猪,味道十分鲜美,不知是怎样烹制出来的?
羞花 这……(一笑)公子不问也罢!
潘岳 哎——闲来解闷,问问何妨!
羞花 问了,回家也没人给你做呀!
潘岳 我却不信。不妨细细说来!
羞花 如此听好!要那恰恰满月的乳猪,一天不能多,一天也不能少。
潘岳 这也不难。
羞花 这乳猪从生下来就抱出猪舍,用人乳喂养,上锅时用人乳烹制……
潘岳、左思 (俱惊)啊!
羞花 这奶猪的乳娘须从二十岁以下健康产妇中挑选。须性格温良,相貌端正,生活规律饮食合理。还要舍弃亲生定时取奶……
潘岳 哎呀呀,别再说了……不知你家老爷一天挣多少钱?
羞花 这小婢如何得知?可以告诉尊客:金谷园常年饲养乳猪的奶娘二十位,每人的身价银子是六品文官的标准……
潘岳 我的天哪!(唱)
一席话听得我如痴如梦,
昏沉沉辨不清南北西东。
叹潘岳枉自许男儿血性,
到此时才知道贱如草虫!
左思 (唱)
猛想起东海滨万千百姓,
一身泥两肩霜劳作终生。
累终生也难顾全家温饱,
鬼门关有多少饿鬼抗争。
潘岳 (唱)该怨天?该怨命?
为什么他独富来我独穷?
左思 (唱)问苍天?问大地,
是何人造下这鸿沟千重?
羞花 二位公子,怎么呆了?
潘岳、左思 (猛醒)啊呀失态,失态!见笑见笑!
羞花 无非说说而已。我知道二位公子不会在厨艺上下什么功夫的。
潘岳 (感叹地)就是想下,也下不起呀!
左思 就是下得起,也没这兴致!唉!暴殄天物,违背义理。造孽,造孽呀!
潘岳 我看你呀,吃不到葡萄才说酸吧!
闭月 我倒认为这位左相公说的有理!劳师动众,所图无非一饱。耗费千金,又能增寿几何?
左思 哦!(闻言起敬,回身打量)莫道顺口之言,分明智人睿语。小小婢女,真真愧煞我等挂名“诗人”的须眉浊物!闭月姑娘,请受太冲一拜!
闭月 左公子快快请起!小婢不才,不过略受家父熏染。班门弄斧,倒令尊驾见笑了!
左思 哪里哪里,姑娘过谦了!不知令尊大人……
闭月 唉!先父曾为朝廷小吏,因性情耿介,不喜奢华,终因直谏获罪被杀。家眷被官卖,这才沦落到此……
(拭泪,唱)伤心往事已十年,
哪刻不在心头悬?
十年一滴思亲泪,
今日始得落君前。
羞花 (暗阻)妹妹,笑脸迎客,苦泪自吞。你失仪了!
左思 这……太冲冒昧,牵动姑娘旧痛,尚望鉴谅!
闭月 (急抹泪)哪里怪得尊客,该怪小婢失礼!
左思 岂敢!还礼呀还礼!
【咯咯的笑声中,陆机、陆云上。二人状极狼狈。
潘岳 二位贤弟,怎么去得这么半天?
陆机 唉!再莫提起……差点回不来了!
左思 却是为何?
陆机 ……东折西拐到得一个神秘所在……
陆云 但见锦幔绣帐,兰麝飘香,侍女迎门,捧香陪笑。
陆机 只当是误入内眷香闺,把我弟兄羞得飞红满面,无地容身。
陆云 跌跌撞撞爬将出来,四下一问……
羞花 嘻嘻,小相公真傻得可爱!其实那就是净房!
陆机 好容易稳住了心跳,又费尽口舌赶走了守门捧香的侍女……这才终于落了一身大汗。
陆云 又在门外发现一筐蜜枣……真甜哪!特为二位兄长捎了几个。(欲掏)
羞花 哈哈!更好笑,那枣不是吃的,是除臭塞鼻的卫生枣。
陆云 这……哎呀!羞煞小弟也!
(唱)闻一言好叫人面上羞愧,
直叫我江东名士无地容身。
在吴郡我也是少年才俊,
何曾想到洛都现眼丢人!
闭月 小相公言重了!我倒认为,朴素是本色,节俭是美德。不必要的奢华张扬,才是一种罪恶!
陆云 (感动地)谢大姐劝慰,金玉良言,终生不忘。
左思 今日赴会,经历传奇,感慨万端,我已得诗一首。
潘岳 哦!贤弟真是捷才!
快点吟来听听!
左思 (凝重地念)
名园春色丽,蜜枣置茅房。
人乳饲猪仔,污沟倾酒浆……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丛莽,
儿啼声已竭,无力唤亲娘。
草丛捡残果,不忍拭浮泥,
弃儿吞果肉,慈母嚼果皮……
闭月 (已拭泪)唉!天地之大,造物竟如此不公!
潘岳 贤弟,你……你莽撞了!
(石驴儿上)
驴儿 怠慢怠慢!诸位公子。前厅后堂敬了一圈,失礼之处尚望海涵。
众 管家大人客气了!
驴儿 诸位公子,还需些什么菜点?
众 够了够了!请撤席吧!
驴儿 果真用够了?
众 够了!
驴儿 如此也罢!只是老爷临行吩咐再三,千万不可怠慢诸位。如若此时撤宴,老爷回来,少不得办我个怠慢尊客之罪,小的怕吃罪不起呀!
众 哎呀,这便如何是好?
驴儿 诸位既已用足饭菜,少时吃个离席酒,老爷回来,小人也可交待了!
左思 唉!这离席酒么……实实难以下咽了!
驴儿 说什么难以下咽!可知来金谷饮酒,也不是谁人都有的福气!这里的离席酒,有特殊的规矩,叫做“美人劝酒”,格调独具,声名远扬。诸位不想品尝一下吗?
闭月 (为难)管家大人,这“美人劝酒”的规矩,还是免了吧!
驴儿 多嘴!老爷临走,特意吩咐,岂能省减。还不速去准备!
闭月 (无奈地)是!(屈膝为礼,同羞花下)
左思 管家大人盛情心领,我弟兄俱非善饮之人,还望体谅一二!
驴儿 怎么?公子如此不肯赏脸,莫非嫌俺石某粗陋不成?
潘岳 (打圆场)不不不,管家大人误会了!太冲兄弟是说……中厅喧闹,烦躁无趣。适才见园中春光明媚,百花争艳。若能设宴花间,对花下酒,岂不相映成趣,倍增雅兴?
驴儿 嗯,高!到底是诗人,就会出花花点子。从此以后,金谷园的传统又有新发展了!好!好!诸位稍稍便坐,我着人安排。美人劝酒,就设在谷水溪前金谷台! (下)
【众离席,二幕闭。
左思 安仁兄,你,你……出的什么馊点子呀!
潘岳 哎!太冲弟,入乡随俗。你呀,也太不开窍了!(下)
陆机 是啊!太冲兄,听人劝吃饱饭。榆木疙瘩惹人厌哪!(与陆云下)
左思 唉!看来,太冲今日赴会,成了个多余人了!
(苦笑,摇头,下)
第三场 劝酒
【二幕启,金谷台。奇石危岩,花木扶疏。踞高临下,有亭翼然。清泉下泻淙淙有声。亭前已设宴席。羞花、闭月正布置席面。
【石驴儿引四友上。
驴儿 诸位相公,这里就是金谷台。踞高临下,可以遍览满园春光。
陆机 (惊叹)啊!
名园佳构,真是巧夺天工。
陆云 桃红李白,真乃人间福地。
潘岳 石公礼贤下士,可算无微不至。
左思 唉!纵使山珍海味,此刻也难以下咽了!
陆机 太冲弟,何必多愁善感,替别人担忧?还是随遇而安吧!
羞花、闭月 酒宴备齐,请诸位入席吧!
【众欲入席,忽闻吵嚷、悲泣声。二家丁拖二侍女上。
【众惊回首,止步。
驴儿 诸位自请入席,这儿我来处理。(上前询问)怎么了?
家丁 这两个丫头,一个劝酒不力,一个歌声嘶哑,引起客人不快,请管家大人示下。
驴儿 还请示什么?照老规矩,乱棒打死,以戒后来!
【众闻言色变。左思挺身出。
左思 管家大人,如此小题大作,粗野草率,岂非草菅人命!
驴儿 (略迟疑)左相公,莫非要仗义救美?
左思 这……人命关天,岂能坐视不管!
驴儿 (审视)如此慷慨仗义,敢问公子是哪家豪门贵胄?
左思 不敢!临淄左太冲,一介寒士,并无贵府高门。
驴儿 既无名门郡望,请公子明哲保身,不要干涉我家务之事!(对二家丁)发什么愣,还不快快行动!
【二家丁拖二侍女下。
【幕后传来棒击声、惨叫声。闭月、羞花默然。
左思 (仰天长呼)天哪!人命关天,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潘岳 太冲弟,何必冲动!他杀他家侍女,与你我何干?
左思 潘兄,面对血腥,若无半点怜悯之心,你我读书人良知何在?
潘岳 左贤弟你呀……你怎么就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如今是金钱社会,强权时代。靠你我读几本书,吟几句诗,怎能扭转这黑白世界,颠倒乾坤!
驴儿 是啊!还是潘相公这几句话通情达理呀!我的小相公——
(唱)说什么王法和良心,
小相公说话幼稚笑死人。
金谷园石老爷就是天,
王法就是那雪花银。
这里的每一个奴才都是钱买,
每一条性命都似埃尘。
只要她不如老爷的意,
管叫她顷刻命归阴!
二家丁 (上)禀管家大人,执刑已毕,二
驴儿 (冷酷地)拉下去喂狗!
(领二家丁下)
【天地顿时变色。狂风起,众皆惊。
伴唱 金谷园,金谷园,
春光满眼多明艳。
谁知一朝狂风起,
搅起一天恨和怨。
左思 这宴,实实不能饮了!众位仁兄、贤弟,恕太冲无法奉陪,告辞了……
潘岳、陆机、陆云 太冲弟(兄)你……
羞花、闭月 (麻木地)众位相公,留下吧。死的已经死了,莫非要我等也落个如此下场吗?
左思 这……(默然摇头、无力地止步)
伴唱 走也难,留也难,
左太冲心中如油煎。
问天问地谁之罪?
天无语来地无言。
潘岳 太冲弟,看开些!这种事,你是见得少。见多了,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陆机 陆云 唉!入席吧!但愿血腥不要溅上我们的酒桌!
【众迟疑间,绿珠内声:“落雁慢走,小心摔了琴……”
【落雁抱琴上,见众人一惊。众亦止步。
落雁 呀!金谷台已设宴,这舞怕是练不成了!
【绿珠内唱:“落雁抱琴金谷台——”
捧玉笛背身而上。
转身,亮相,众惊艳。
绿珠 (亦一怔)呀——
(接唱)却不料台上盛宴开。
小小琴台无处摆,
也只好唤侍女绣房回。
落雁,速速随我回转!
左思 既有女眷歌舞,我等还是撤宴回避了吧!
潘岳 哎!既有歌舞,何妨临席观赏以助酒兴。
落雁 客官好生无礼,也不打听打听名色!这是我们绿珠夫人,岂是寻常歌姬,任你呼来喝去,听歌赏曲!
潘岳 绿珠夫人?(惊)久闻盛名无缘拜识。失礼之言尚望见谅。
绿珠 不敢!打扰诸位雅兴,绿珠深感不安。请诸位入席,绿珠告退。
左思 (悲愤地)唉!一腔悲怨,满目凄凉,哪里有心饮宴!
潘岳、陆机、陆云 (劝阻地)太冲弟(兄),你……你醉了!
绿珠 (一怔)太冲?可是临淄左思?写《齐都赋》的左相公?
左思 不才正是!
绿珠 小女琅琊绿珠,早读大作,慕名久矣!
左思 怎么? 夫人是琅琊人?
绿珠 (点头)太冲兄啊——
(唱)叹绿珠幼遭家难离乡井,
父母的模样已忘净。
《齐都赋》圆了我的思乡梦,
千万遍回味在心中。
今日邂逅金谷台,
初闻乡音双泪盈。
太冲兄若是不嫌弃,
绿珠愿与你兄妹称。
左思 这……夫人深居豪门,太冲一介寒士,这兄妹么……不敢高攀呀!
绿珠 不知兄长何故如此激愤?
左思 唉!骨鲠在喉,一言难尽!
闭月 夫人…….(手势、低语,复述刚才之事)
绿珠 (闻言忧愤)哦!原来如此,你家老爷呢?
闭月 国舅爷有事相商,进宫去了!
绿珠 (摇头)贾谧弄权,只恐终无结果。你老爷不听良言,一味奉迎于他,实实令人担心呀!石管家呢?
(石驴儿急上)
驴儿 来了来了!请诸位速速入席,不要被两个
绿珠 管家大人,你好威风呀!
驴儿 (一惊)哦!夫人在此,恕小的眼拙,失礼了!
绿珠 哼!失礼于绿珠,何值一提!
你擅杀园中姐妹,手辣心狠,又作何论?
驴儿 这……小的可是奉命行事呀!夫人,家有家规,该调教就得调教。再说,这些奴才丫头都是老爷花钱买的,打死两个又关什么紧?无非花几个钱……
绿珠 这么说,绿珠也是你老爷花钱买的,你不会有一天手一痒,把我也杀了吧?
驴儿 夫人言重了!夫人,您怎能与那些奴才并论?您是老爷的掌上明珠,俺老爷常说,您是这金谷园的“魂儿”,是“镇园之宝”。老爷还说,情愿他死了也舍不得让您死呀!
绿珠 哈,哈哈……什么魂儿,什么镇园之宝,还不是一件玩物!
(唱) 说什么魂儿,夸什么宝?
分明是一块肥肉口中叼。
分明是困于笼中一只鸟,
剪断了翅膀拴住了脚。
若真的看我如珍宝,
早应该改弦更张走正道。
可叹我苦口良言千百遍,
你主仆何曾听进半分毫?
你轻视绿珠事还小,
怕的是违背天理无下梢。
怕的是万贯金钱成罪孽,
怕的是泼天富贵保不牢。
驴儿 夫人过虑,哪有这么严重。
绿珠 哼!过虑!只怕我说轻了!
(唱)掏尽忠言无人理,
对牛弹琴牛不晓。
怕的是血债到头终有报,
怕的是想回头时天不饶。
左思 啊呀妙呀——(唱)
一番话震聋发聩令人钦敬,
刚烈语竟出自柔弱娉婷。
她身居豪门不娇纵,
同情弱小出衷情。
居安思危眼光远,
心存仁爱理义明。
只可惜掏尽肺腑无人理,
好似那明珠陷落污泥中。
叹人间善因总难结善果,
好叫人百感交集愤难平。
猛想起激愤语惹起红颜怒,
不由我左太冲愧满心胸。
驴儿 这……夫人训教,小人记下了。只是酒宴已备多时,还是……
左思 哼!满园血腥,满目凄凉,哪有半点酒兴!
绿珠 诸位相公呢?
陆机陆云 (摇头)酒足饭饱,一时难以下咽!
绿珠 既是如此,不必勉强!(对驴儿)管家大人,不妨暂缓一时,待老爷回府再做计较。
驴儿 这……就依夫人! (下)
羞花闭月 诸位公子慷慨仗义,体谅我等,小婢谢过了!(施礼)
左思 惭愧!(对绿珠)倒是为兄言辞激愤,引起你主仆相争,实实心中不安!
绿珠 哎——祸根起于园内,仁兄何必自责。(忽转念,俏皮地)仁兄若真的内心不安,可肯认罚?
左思 认罚?……自当认罚,不知夫人如何罚法?
绿珠 就罚仁兄……(一笑)为我写篇赋吧!
左思 (一怔)一篇赋?怎样的赋?
绿珠 就象《齐都赋》那样的,能唤起我儿时的梦,让我的灵魂安祥、平静的文章……
潘岳 那,该是《洛都赋》或《金谷颂》了。夫人不弃,潘岳可以代劳。
绿珠 不,洛都和金谷园,融进了绿珠太多的眼泪和噩梦。那,不是绿珠想要的。
左思 那,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绿珠 我想要的……(思索,回味,缓缓地,唱)
我留恋儿时的梦幻,
我敬仰乱世的英贤。
滚滚长江东逝水,
忠肝义胆天下传。
孙仲谋坐踞江东成霸业,
周公瑾羽扇纶巾烧战船。
刘皇叔三顾草庐访卧龙,
关云长千里单骑过五关。
曹孟德东临碣石观沧海,
年迈人气吞山河志犹坚。
至如今金戈铁马虽远去,
自有那浩浩雄风在人间。
叹绿珠此身已成笼中鸟,
空向往翱翔万里云中雁。
遥思那三国故都胜迹在,
又倩谁采撷遗韵制佳篇?
左思 你是说,三国故都?
绿珠 是啊!我多么神往那红楼闺阁之外的广袤天地、雄奇风光呀! 可是,我的世界只有这金谷园内的尺方空间。这是一只笼子,一只金碧辉煌的笼子。我是一只鸟儿,一只剪断了翅膀,永远也飞不起来的鸟儿。邺城、建康、成都,这梦中的胜地,我恐怕永远无法亲临了!
左思 (点头)那,该是《三都赋》,一章巨制宏篇了!
绿珠 不错。就象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
左思 可是,这三个名城,我也尚未亲临。目前,做这样的大赋,我也还没有资格……
绿珠 无妨,我可以等。三年、五年、八年、十年……甚至一生。反正我别无长物,却有的是时间。乏味的,无聊的,空虚的,漫长的,懒散的,难熬的时间……
左思 (激情喷涌,脱口而出)夫人,我写!只要你有耐心等待,我一定用毕生的心力和热血,去写这一篇大赋。
绿珠 太冲兄,我等着你!等着你的生花妙笔,等着你的华彩乐章!(唱)
从此后一颗芳心有了企盼。
左思 (唱)
忽觉得心头压上一座山。
陆机陆云 (唱)
可笑他无端许下空头愿。
潘岳 (唱)
好一似夜明珠落进污泥潭!
左思 唉!(背念)曾经酒醉鞭名马,最怕多情误佳人。
惭愧,惭愧呀!
潘岳 嘿!(背念)我将诗心寄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好不郁闷人也!
【内声:“老爷回府!”
【众以不同的心情循声张望。
——幕闭 上部终
下部:作赋
第四场 苦读
【二幕前,潘岳与陆氏兄弟两侧分上。均已鲜衣华服,今非昔比。
陆机陆云 (念)昨日街头一穷酸,今日博带又高冠。
潘岳 (念)有志总得时运转,
文彩风流岂等闲。
哦哦!陆家双英,幸会幸会!
陆机陆云 取笑了!恭喜仁兄升任朝廷著作郎,青云有路,壮志得展!
潘岳 不敢不敢!卖卖文章,混碗冷饭罢了。两位老弟可了不得呀。一个做了太子侍读,教导皇嗣。一个官拜宫廷内史,编修国书。双双出入东宫,更是春风得意,鹏程万里呀!
陆机陆云 见笑见笑!不过陪太子爷玩儿呗,能有啥出息?
潘岳 贤弟此言差矣!人生还不就是个玩儿吗?能玩儿的必是大才!哈……(止笑,神秘地)还记得左太冲那个书呆子吗?
陆机 记得呀!他怎么了?
潘岳 说了你们可别笑,他呀,谢绝了国舅爷的邀请,自荐到国史馆去,当了一名小小的秘书郎。
陆云 秘书郎?
潘岳 (撇嘴)就是个图书管理员嘛!天天在那儿啃书本,都着魔了!
陆机 他,图什么呀?
潘岳 这还不明白?他呀,为写《三都赋》较上劲儿了,在那儿查资料,找灵感呢!
陆云 哦!就为了那小
潘岳 要不,咋叫“二百五”,不开窍呢!哈……这样的人也称“才子”,真给咱文化界丢脸呀!
陆机 (冷笑) 嗬!这个呆子写的文章,也就配给咱弟兄盖酒瓮了!
哈……哦,时辰不早,你我弟兄也该上班应卯了!
潘岳 闲言少叙,后会有期。请!
陆机陆云 请—— (分下)
【二幕启。国史馆。布景是写意、象征性的书山文海。
【天幕上帷幔飘拂,典章字迹隐现。地下是高低错落的简牍和书册。所有史籍在舞台上都是组成山川风物的景片。狭小的书橱书柜是盛放不下这些奇伟瑰丽的文化珍宝的。
【左思遨游于书山文海中,神情惊喜、激动、欣悦、陶醉。
伴唱 游文海,攀书山,
访古圣,觅先贤。
莫道小小秘书郎,
纵览古今眼界宽。
【在左思幻觉中,历代文史大家一一出现,与之作超越时空的心灵对话。
【司马迁执《史记》出现。
司马迁 子长不才,近自托于浅显之词,网罗天下散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亡之纪,欲以穷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下)
【班固执《两都赋》出现。
班固 臣窃见海内升平,朝廷无事,京师修宫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备制度……故臣作《两都赋》,抒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 (下)
【张衡执《二京赋》出现。
张衡 时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精思傅会,十年乃成。 (下)
【司马相如执《子虚》《上林》上。
司马相如 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钜。
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
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
千人唱,万人和,
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
(下)
【曹植执《洛神赋》上。
曹植 恨人神之道殊兮,
怨盛年之莫当。
抗罗袂以掩涕兮,
泪流襟之浪浪。
悼良会之永诀兮,
哀一逝而异乡。
无微情以效爱兮,
献江南之明珰。
虽潜处于太阴兮,
长寄心于君王……
(下)
【左思目送前辈大家一一远去,心底升腾起无限追思和敬仰。
左思 啊呀,伟哉!妙哉!(唱)
攀书山游文海忘食废寝,
觅先贤访古圣清泉洗心。
千载雄文荡尽我一腔郁闷,
万卷诗书铺展开满天云锦。
往日里坐井观天自沉醉,
今方知沧海一粟细似微尘。
面对我华夏文明奇峰耸翠,
怎能不战战兢兢敬畏万分。
太史公咏绝唱离骚雅韵,
司马长卿气势恢宏子虚上林。
赋二京班固张衡高下难论,
赞洛神曹子建仙凡情深。
叹人间真情至爱几人能品?
看眼下追名逐利扰攘纷纷。
贾国舅结党营私天下共愤,
石季伦为富不仁手辣心黑。
潘公子与陆家弟兄攀附权贵,
一个个春风得意平步青云。
求上进是常情原无错对,
只怕是路走歪难以回身。
为挚友我也曾忠言相劝,
怎奈是良药苦口难入唇。
他几个人到迷途不知返,
反怪我不识时务太笨太蠢!
(摇头,叹)唉! (唱)
一片痴情无所寄,
且向书海寻知音。
赤条条独来还独去,
再莫到长街惹是非。
幕内声 左相公,该用饭了。天都黑了,还看得见吗?
左思 (如梦初醒)哦!就来,就来,多谢提醒。
内声 领一个从八品的俸禄,至于那么拚命吗?真是个书呆子!(声远去)
左思 (一怔)书呆子!书呆子!……(心头涌出一阵悲凉)唉!我左思也许是最可怜的,却常常去忧虑别人,可怜别人。我,我是不是太傻、太傻了?……(有顷,摇头)不!我左思虽然清苦,至少还吃得饱,穿得暖。还有这么多古圣先贤,抚慰我孤寂的灵魂;这么多华章丽句,装点我多彩的人生。难道那些鲜衣美服,玉液珍肴,高官厚禄,欺世虚名……在人的生命中,真的就那么重要吗?……不,不,不!那不是我想要的!……可,我左太冲一生的追求又是什么呢?……
(迷惘,思索,在书海典籍中,倘徉、寻觅)诸位先贤,您们能告诉我吗?……
【在左思的期待中,曹植执剑上,英气勃发。
曹植 (念)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蹈驱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左思 哦!临淄侯,陈思王!你说,人生的价值在于治国安邦,建功立业!不错,这也是我左思早年的梦。可,它就象一个绚丽缤纷的肥皂泡,早就破了!那梦,不是我这等寒门贫士能有的。就连你,王侯世家的贵胄龙种,不也魂断梦残,抑郁而终吗?我左思岂有回天之力?
【曹植叹气,收剑,下。
【司马相如抱琴上,席地而弹。
司马相如 (琴歌)
凤兮凤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
有艳淑女在斯堂,
何缘交颈为鸳鸯……
左思 哦!司马长卿!你可算千古风流第一人!一曲《凤求凰》,打动川蜀巨富卓王孙那寡居的二姑娘的芳心。不但抱得美人归,而且谋得了卓家半份家私,成了古往今来最成功的文人。你好得意呀!
相如 (收琴,摇头)谬奖!相如的辉煌,仅限于此。
左思 不,你的文运也很通达嘛!一曲《长门赋》,道尽了阿娇皇后一腔凄怨。文章不足千字,就得到黄金千两的润笔,一字一金,令千秋文人望赋兴叹呀!
相如 唉!也仅限于此了。你知道武帝爷怎样评价这篇文章吗?
左思 (摇头)愿闻其详。
相如 (自嘲地一笑)四个字的“最高指示”:多管闲事!
左思 是啊!这对长门洒泪的陈皇后毫无意义,徒增笑谈。
相如 (拍左思肩)老弟,醒醒吧,想靠文章救世,那是痴人说梦呀!还是现实一点,及时行乐吧!你听,文君又唱“白头吟”怨我了!
(抱琴下)
左思 及时行乐?(摇头)……不!千古文章,彰显桀傲风骨。有识之士,岂肯随波逐流!我华夏文脉承传,最重精神气节。左思不才,愿与古圣先贤共勉!……(慷慨之后,忽转低沉)可是,唉……(唱)
忆当初少年诗才震乡里,
总自夸笔底风雷无人及。
读遍了千古华章惊人句,
忽觉得脑中空空底气虚,
堪笑我井蛙入海难把持,
茫茫然辨不清南北东西。
古文明高山仰止惊后学,
猛然间万丈雄心化尘泥。
唉!这是怎么了?刚到洛都,还激情喷涌雄心勃勃。现在却觉得脑中空空才思枯竭了!难道,我左思真的才尽技穷了吗?
【司马迁上。满面沧桑,沉郁冷峻。
司马迁 嗬嗬,后生子,困惑了吧?
左思 哦?太史公何以教我?
司马迁 做学问实非易事。(摸摸光溜溜的下巴,辛酸凄凉地)包羞忍耻,弃家忘身,肠一日而九转,汗发背而湿衣……苦!苦不堪言哪!怎么?后悔了吧?
左思 苦?(低头思索)怎一个“苦”字了得?苦,又何足道哉!浩浩中华文明史,不就是一代又一代包羞忍耻,弃家忘身的“苦人儿”支撑起来的吗?
只是……晚生寄身国史馆,读遍天下藏书,却越读越自卑,越读越困惑。笔下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司马迁 哈……后生子!难怪你困惑。做学问在于“知之”而后“行之”。只读书,做的是死学问。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只有广见博闻,才能明察千古呀!
左思 (大悟)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长揖到地)谢太史公点醒,我明白了。我要游历三都,亲睹胜迹,广采轶闻,再谱新声!
司马迁 哈哈哈……孺子可教矣!(大笑,飘然而下)
左思 众位先贤!谢谢你们启蒙愚钝,陪我多日。学生今日拜别,我要读另外一部大书,一部写在神州秀山丽水之间的煌煌巨著去了!
幕内声 (尖刻凌厉)左思,左呆子!人家倒涮锅水了,你是要绝食,还是要成仙?
左思 (平静地)莫慌,莫慌!左思再也不会讨你们嫌了,这区区八品官的乌纱,我戴得也太久了,该还给你们了!
(摘下小帽,审视,淡淡一笑)
【二幕徐闭。
第五场 斗宝
【二幕前,石崇上。
石崇 (念)
洛都有奇士,姓石名季伦。
生来性气傲,事事不让人。
可笑小小王恺,依仗与当今圣上和赵王司马伦那么点曲里拐弯的远亲,竟敢与我斗富,真真不自量力。前番请我赴宴斗宝,他在自家门前编起四十里紫丝屏幛,以示炫耀。
嘿嘿!遍观其家中日用、府库所藏,不过我九牛一毛,何值一论。今日我回请于他,二次斗宝,要在门前铺设五十里彩缎,煞一煞他的威风!——哎!慢说五十里彩缎。哪怕把洛阳城的绸缎庄翻它个兜底朝天,又有何难!哈……正是——(念)
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
遇上俺石崇,龙王也弯腰!
(狂笑,下)
【二幕启,金谷园内。
【一角红楼,俏然高耸。匾额上书“藏珠楼”。
【绿珠沉闷地上。
绿珠 (念)
悠悠十年久,深居藏珠楼。
不是厌风尘,只为无良俦。
(举目四望,一惊)哎呀,眼观金谷园外,彩缎高悬,华光烁烁,绵延数十里,不知何故?落雁何在?
落雁 (上)伺候姑娘。
绿珠 罢了,你我姊妹,俗礼免了。我且问你,(指)园外彩缎高悬,所为何故?
落雁 你问这个?……(手势、低语)
绿珠 (皱眉)荒唐!只为斗气争胜,便如此挥霍,暴殄天物,真是罪孽……不知这王恺是何等样人?
落雁 听说是当今皇上的舅老爷,赵王司马伦的表兄。
绿珠 (思索)不好!石季伦如此狂傲,老鼠欺猫,岂不自寻死路!落雁,速请季伦上楼,就说我要见他。
落雁 姑娘,你一向不关心大官人的行迹,今天怎么……
绿珠 唉!季伦刚愎狂傲,岂是言词所能劝服?不过看他寻死,终是不忍。权且略尽寸心,以酬旧恩罢了!
落雁 那,我即刻去请。
绿珠 (一想)且慢……你让他稍等一时,容我理妆之后再见!
落雁 记下了! (下楼,下)
绿珠 (唱)
辞落雁回妆楼把菱花镜摆,
绿珠女理残妆双泪满腮。
十年来心灰意冷懒画眉黛,
今日里放天胆一泻愁怀。
(入内)
【石崇内唱:“忽听绿珠一声请——”兴冲冲上。落雁随之。
石崇 (接唱)
石季伦兴致勃勃脚步轻。
(圆场,接唱)
二十年未博得佳人垂顾,
今日里终盼来多云转晴。
绿珠哪里?绿珠哪里?(欲登楼)
落雁 大官人且慢登楼。姑娘请你稍等,她在理妆呢!
石崇 哦!我等!我等!
(止步,唱)
等她我等了二十年,
总不忍动野使霸蛮。
谢苍天不负我赤诚一片,
终盼到她心回意转这一天。
喜今日她主动把我约见,
见面前还精心着意整容颜。
看起来钱可通神非虚话,
美人心也不是铁板冰山。
绿珠 (内声)季伦君好得意呀!
石崇 绿珠主动相请,二十年来还是第一次,怎不得意?
啊绿珠,妆可理好?你你你……让人等得心好痒啊!
绿珠 (内声)且慢高兴,绿珠今日有肺腑之言相告。如有冒犯,望季伦莫怪!
石崇 夫人言重了,季伦怎敢。
绿珠 (内声)既然不怪,落雁,请大官人登楼。
石崇 哈哈哈……来了,来了!(急匆匆登楼)
【绿珠素衣素裙,面色冷峻地从内出。
绿珠 绿珠恭迎季伦君!
石崇 夫人免礼!免礼!哈……(忽见绿珠反常打扮,一怔,气)
哦,绿珠,这……这是何意?
绿珠 落雁回避,我与季伦君单独一会!
落雁 这……遵令。
(迟疑地下楼。下)
绿珠 季伦君恕绿珠冒昧,看在昔日旧恩,我提前给你吊丧致祭。
石崇 绿珠,你,你莫非疯了不成?
绿珠 到底谁在发疯?(指)看看楼下五十里彩缎,想想你对手的熏天气焰。季伦君,你,你在自蹈绝地!
(唱)季伦君你可算有天胆,
敢与皇亲斗着玩。
五十里彩缎脚下踩,
怕的是惹下嫉恨起祸端。
石崇 哼哼!妇人之见,小题大作!
(唱)小女子头发长来见识浅,
落一片树叶就象塌了天。
石季伦昂藏七尺男子汉,
威赫赫闯荡天下几十年。
几十年从未在人前丢脸,
今日事小玩小闹怎值一谈!
绿珠 (唱)
早知你性情狂傲难规劝,
绿珠我闭口缄默二十年。
若不念旧日恩和义,
我何苦自取其辱惹笑谈。
想当年双亲饿死在逃荒路,
七龄童哭哑了嗓子望穿了天。
危难中偶遇你慷慨仗义汉,
你替我葬双亲把孝道周全。
从此后孤女随你到洛都,
贫家女从此泡进蜜糖罐,
不再忧虑吃和穿。
石崇 哼哼!既然知恩,怎不图报?
绿珠 (苦笑)嘿嘿,报恩?你是天下巨富,只手遮天。我乃一介孤女,生死由人,有何可报?只有一片苦心,可,能被理解,能被接受吗?(唱)
你原是弱女头上一层天,
你就象遮风挡雨一座山。
我只盼这座大山牢又固,
山下草我才能常绿又常鲜。
商场上你见利忘义多欺诈,
这本是世间积弊非独然。
我虽然骨鲠在喉终未吐,
为的是主仆有别难插言。
金谷园你为富不仁施暴行,
我也曾婉转借机巧进言。
无奈你鬼迷心窍不听劝,
哪一次不轻风过耳散如烟。
石崇 这个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没有我手辣心狠,哪有你泼天富贵?
绿珠 (唱)
你只知强权铁腕行霸道,
你不知头顶三尺有青天。
你不知皎皎易污刚易折,
你不知载舟之水亦翻船。
漫道你小小石崇一豪富,
秦嬴政千古一帝又何堪?
行暴政终于招得天下怨,
小戍卒揭竿聚众灭强权。
你应知万物自有规矩在,
你应知和谐才能致平安。
今日你登上迷途不知返,
与皇亲硬要麦芒对针尖。
我劝你悬崖收缰把马挽,
退一步也许海阔天地宽。
倘若你一意孤行不听劝,
怕的是乐极生悲得恶报,
想回头时万万难。
绿珠女掏心扒肝话说尽,
报深恩也只有这苦口良言。
是与非对与错你细掂细判,
季伦君,当知祸福一念间。
石崇 (烦躁地) 够了够了!绿珠,你……你太多虑了,就象小蚂蚁奉劝大象不要趟过农夫浇菜的小渠——.
绿珠 是,我是一只小蚂蚁。我眼睁睁地瞅着,瞎眼的大象硬往千丈高崖边上走,非要不识趣地拉他一把。其实,我早知道,拉也没用……
石崇 那,就省点力气,看看大象昂首挺进的雄姿吧!哈……
【幕内声:“客人已过长桥,请大官人下楼迎客!”
石崇 (真诚地深施一礼)
绿珠呀——(唱)
感谢你提醒关照情意真,
二十年从未有今日话贴心。
石季伦纵死应无恨,
享尽了人间繁华锦绣春。
男子汉开弓没有回头箭,
既上路九匹骡马拉不回。
辞别了娇娥把楼下……
(下楼,接唱)
会一会外强中干骄横的人。
(下)
【绿珠目送石崇远去,心情惆怅,百感交集。
绿珠 (唱)季伦狂妄不听劝,
好叫绿珠把心担。
虽说情薄恩义在,
更何况巢破卵碎命相连。
神魂不定唤落雁……
(夹白)落雁!落雁……
(连唤不应,叹,接唱)
不知这贪玩的丫头去了哪边!
【内声“来了来了——”落雁风风火火地上。
落雁 (唱)来了丫头小落雁,
我替姑娘把忧愁担。
(上楼)丫头落雁,参见姑娘!
绿珠 罢了!死丫头,喊了半天不见人影,疯到哪里去了?
落雁 (调皮地)姑娘,你猜呢?
绿珠 (烦闷地)唉!此时心烦意乱,哪有闲情与你猜谜!
落雁 我手中有件宝贝,专治姑娘的忧愁病,保管药到病除!
绿珠 (心不在焉)瞎说乱道。我却不信!
落雁 (故意地)姑娘不喜欢,我可扔了啊!
绿珠 (勾起好奇心)哎,不要瞎闹。什么宝贝,拿来我看。
落雁 喏!(掏出)潘岳相公给你捎来一封书信……
绿珠 潘岳相公?(疑惑地接、拆阅)“临淄左太冲,冒昧恭陈于乡妹绿珠夫人妆次……”(一阵激动、红云上脸)
左太冲、左思相公,是他……
伴唱 三个字,激起心海涛万丈,
左太冲,果是解忧一良方。
【伴唱中,左思的幻影出现于台侧高处,娓娓倾诉心声。
左思幻影 绿珠妹妹:前嘱作赋,忽忽十年。寄望切切,怎敢偷闲!叹学浅才疏,岂敢塞责敷衍,须竭力尽智,不负千金诺言。
为践此约,苦读六载,亲赴三都,游历四年。今匆匆草就,不便仓促呈览,正遍访高才,最后纠错补偏,谋篇布局,尚需再三斟酌,遣词造句,尤应千锤百炼。
喜规模初具,尚有可观之笔,期来日功成,能博妆台一欢。费时苦久,因笔拙才浅,践约恨晚,谨殷殷致歉……
绿珠 (品味,重读末句)费时苦久……践约恨晚……太冲兄,难为你了!
落雁 听潘相公说,左公子为了这篇赋,十年来推掉了大量交际应酬。先是拒绝了贾国舅宫廷供奉的荐举,到国史馆苦读。后来又辞了秘书郎,自费游历三都,搜寻轶闻掌故。痴迷到人都傻了!
绿珠 唉!太冲兄,你何苦来!……想不到小女子一句不知深浅的戏言,竟改变了一个绝世奇才的十年人生。绿珠罪莫大焉!
左思幻影 (嗬嗬一笑)哎!
珠妹呀——(唱)
休自责,莫见外,
太冲怎能把你怪!
以文为生,我有乐趣在,
纵无缘识芳容我痴情不改。
也许作另一篇赋,十年八载,
总归要诗文寄情,笔墨抒怀。
你给了我绝好的题目,
无可替代,
使我这卑微的人生,
变得精彩。
你引发了我的灵感,
诗情澎湃,
方不致虚度此生,
愧对将来。
叹千古高山流水,
知音难觅,
到来日对面交稿,
再谢裙衩。
【左思幻影向绿珠遥施一礼,隐下。
绿珠 (情动于衷,泪光晶莹)
太冲兄,保重!我等着拜读你的绝世华章!
【狂笑声中,石崇上。
石崇 (念)斗宝获胜心花开,
藏珠楼上报喜来!
绿珠莫忧,石崇来也!哈……
(登楼)
【绿珠闻声,示意落雁回避。落雁隐下。绿珠收泪,迎出。
绿珠 季伦君,何故此时登楼?
石崇 何故?当然有故,我怕你担心,特来报喜呀!
绿珠 唉! 旧愁未去,新忧又添,又有何喜可言?
石崇 你呀,总是这样,有福不会享,就会自己吓自己。你道那王恺身为皇亲,威势赫赫,依我看他不过草包一个。可笑呀可笑。
绿珠 哦?他是怎样的可笑?
石崇 (念)
可笑真可笑,王恺大草包。
为与咱斗富,皇宫去借宝。
东选又西挑,左看再右瞧。
他挑花了琉璃眼,
累弯了水桶腰。
井底一只蛙,世面见得少。
挑一株珊瑚树,还不到三尺高。
他顶礼又焚香,装箱又打包。
抬到咱府上,把我的牙笑掉!
哈……
绿珠 你笑话他了?
石崇 何止笑话!我呀,顺手拿起咱架上的铁如意,就这么轻轻一敲……
绿珠 你敲下了一块?
石崇 何止一块!我敲了个粉粉碎,落了个满地花!
绿珠 (大惊)啊!季伦君,你,你闯大祸了!
石崇 哼哼!说哪里话,我把咱府中所藏,三尺、三尺五、四尺、四尺五、五尺、五尺五……高低错落,五光十色,抬来这么一大片,任他挑选。哈哈哈……砸他一株,赔他满屋,只怕还便宜他了!
绿珠 (颤抖)你……你砸碎宫中珍宝,已有欺君之祸。又如此逞强争胜,夸耀富贵,目空一切,肆无忌惮。你……你分明自掘坟墓,自寻死路。季伦君,只怕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石崇 (不以为然)嘿嘿,小女子胆小怕事,永远也办不了大事情。
绿珠 你,你,你……(摇头,无语)
石崇 (狂妄地)我石崇倾城的家业,顶天的富贵。皇后国舅,高接远送,皇宫内外,任意行走;文武百官,敬而远避,士农工商,哈腰点头。
天奈我何?地奈我何?小小王恺,岂奈我何?
哈,哈哈,哈哈哈……
【在石崇狂野放肆的笑声中,二幕徐闭。
第六场 坠楼
【二幕前,潘岳衣冠不整,仓惶逃上。四望,颤抖。
潘岳 哎呀呀,大事不好了!
(念)风云突变,风云突变。
贾后夺权,太子遭难。
陆家兄弟,遭受牵连。
血洒宫廷,尸骨不全。
哎呀,惨!惨!惨!
所幸我潘岳平日奉承贾后,趋附国舅,与太子党关系尚浅,总算逃过一劫。于今之计,如何是好?……我不免到在金谷园中,面见石大官人,一同商议应对之策便了! (四望,急下)
【孙秀内声:“御林军,整装带甲,查抄金谷园去者!”虎威声。
【御林军甲士引孙秀上,甲士甲胄鲜明,孙秀面目狰狞。
孙秀 (念)可恼石崇太狂傲,
勾结贾谧欺当朝。
砸碎宫中珊瑚宝,
金谷园中藏娇娆。
咱家,中书令孙秀!今奉我主旨意,前去查抄金谷园,清除贾氏余党。我说儿郎们!(虎威声)
听爷的号令,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查抄之后,珍宝任挑,美女任抢!
众甲士 (狂吼)抄园!抄园!抄园!
【一时群魔乱舞,丑态百出。少顷,齐下。
【二幕启,金谷园中。潘岳、石崇相对,均有惊慌之色。
潘岳 哎呀季伦君,于今之计,怎生是好?
石崇 (强自镇定)无妨。只要皇后和国舅爷掌权,你我定然无虞。
【内声:“老爷——”石驴儿急上。
驴儿 老爷,大事不好,一队御林军将金谷园团团围定!
石崇 (一惊)啊?哪位官员带队?
驴儿 中书令孙秀。
石崇 原是赵王司马伦的爪牙。一向并无深交,只怕来者不善。
(对潘岳)潘相公,烦你速到藏珠楼,嘱绿珠早做准备,以免受辱。
潘岳 季伦兄放心! (下)
(石驴儿随下)
【内声:“中书令孙大人到!”孙秀上。
孙秀 哈……季伦大官人一向可好!
石崇 托庇无恙!中书令大人可好!
孙秀 今奉我主旨意,前来查抄金谷园。这趟差使你道好是不好?
石崇 这个……可有圣旨?
孙秀 正是奉旨而来。你若不信,拿去看来!
石崇 (接旨,细看)哼哼!时下皇后主政,这道圣旨分明是赵王手迹。尔等莫非矫诏欺君!
孙秀 谅你不知!只因贾后弄权,毒杀太子,激起民愤。我主赵王,受诏辅政,以清君侧。今贾后和国舅俱已伏诛,命我领旨,剪除贾氏余党。
大官人,风水轮流转,今日到君家。你认命吧!
石崇 (叹)唉!天灭石崇,天灭石崇!
孙秀 何必怨天!大官人,怎不怨你自己?
石崇 (嘴硬地)哼!石崇何罪?无非为国舅爷陪斩而已!
孙秀 嘿嘿,可笑世人从不自认其错!石大官人——(唱)
看一看你的金谷园,
脂粉香飘入云端。
名姝佳丽艳名远,
怎不令世人垂长涎?
沿路五十里扯彩缎,
大肆挥霍不避嫌。
皇宫珍宝你砸烂,
一个富字你敢欺天。
常言说人怕出名猪怕壮,
狂风吹折出头的椽。
你不知强中还有强中手,
你不知天外还有天。
似这等无知狂徒太少见,
迟早难容于人世间!
哼哼!……实话告知于你,要不是这声名显赫的金谷园,我家王爷还不见得对你有这么大兴趣呢!可叹你为富不仁,巧取豪夺,积攒了一生一世,反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石季伦,你悔也不悔?
石崇 这……唉!当初不听绿珠劝告,至有今日。悔有何益?
孙秀 绿珠?……是了!我孙秀所以讨来这桩苦差,正为绿珠艳名而来,季伦兄,咱弟兄打个商量。你把绿珠送与小弟,我保你性命无忧。
石崇 哈……中书令大人,果有此意?
孙秀 正有此意。
石崇 如此近前来,我告诉你绿珠藏身之处。
【孙秀近前,石崇一口咬住孙秀耳朵,孙秀大叫。
石崇 呸!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你痴心妄想!
孙秀 (捂耳)石崇,你这个疯子,真真不识好歹!
石崇 绿珠,她是天上的月亮,你我无非一堆狗屎。我已误了绿珠一生,岂容你这贼子再作践她!
我情愿受死,拒不从命!
孙秀 (狂怒)哼哼!大厦已倾,只怕由不得你!(对内) 人来,将石崇绑了!抄检珍宝,放火烧园!
【御林军甲士上,一片忙乱。
【二幕闭。
【二幕前,左思携文稿上。他已挂髯口,苍老、憔悴,与潘岳之风流潇洒对比鲜明。
左思 (念)千金一诺赋三都,
呕心沥血著华章。
字字皆是血泪换,
十年辛苦不寻常。
人说“从来文章欺富贵,真文章在孤灯下”,诚哉斯言!且喜《三都赋》今已定稿,大司空张华老前辈特为作序,极尽赞赏之词。哈……总算可以向绿珠妹妹偿还这笔文债了!
唉!十年不见,太冲已是长须垂胸,韶华不再,不知珠妹一向可好?不免约上三两旧友,登门拜访,以践前诺便了!(唱)
一笔文债一座山,
压在心头整十年。
今日飘然还债去,
从此心清神也安。
(大笑,下)
【清丽悠扬的笛声中二幕启。
【藏珠楼前。绿珠背身吹笛。她素衣素裙,身姿优雅。笛声镇定,毫无悲凉之感。落雁一旁洒泪,潘岳精神萎顿,各居一侧静听。
【有顷,一曲终了,绿珠轻盈转身,坦然四顾。
绿珠 (念)
一角俏红楼,伴我十度秋。
今日蓦回首,楼在人已休。
落雁,去点火把来!
【落雁抹泪,下。
绿珠 潘相公,打起精神,绿珠最后求你一件事。
潘岳 夫人尽管吩咐。
绿珠 我死之后,替我焚毁藏珠楼。楼上一针一线,不能落入贼手!
潘岳 (点头)潘岳记下了!
(落雁持火把上)
绿珠 落雁,将火把交于潘相公,随我上楼理妆。哦,带上太冲兄那封信吧!绿珠福薄,今生难以拜读他的珠玉之辞了!
【潘岳接火把。落雁扶绿珠登楼。至楼口,绿珠凄然回首。
绿珠 (唱)早备孝衣和素衫,
早知会有这一天。
富贵荣华已享尽,
辛酸血泪已流干。
苦女贱躯难自主,
面对生死早坦然。
心上惟一留缺憾,
太冲兄,锦绣华章未成篇。
叹!叹!叹!
情何深,缘何浅,
一面交,千秋怨。
心头恨,沉甸甸,
阴阳路,各自担。
藏珠楼上一把火,
魂灵儿永离金谷园。
是解脱,是涅槃,
身心再不受羁绊。
天国里去把太冲见,
奇文共赏笑声甜!
(凄然狂笑,有顷)
潘相公,及时点火!
(决然登楼,隐下)
【潘岳含泪点火。火光起,一角素裙从楼顶飘然坠下,轻盈,优雅,如落叶般起伏飘荡,许久不曾落地。
【与此同时,幕内传出一声凄然长呼:“夫人,绿珠,珠妹——”
【左思抱文稿踉跄扑上,见状大惊,颓然跌倒,文稿散落一地。
伴唱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风轻啼鸦倦,
谁识断肠作赋人。
【素裙在伴唱余音中飘然坠地。二幕闭,灯全暗。
余韵——
【黑暗中,缓缓起奏古琴曲,低沉、压抑、柔婉、悲凉。
【琴曲、黑暗里的对话:
左思 安仁兄……唉!落雁去了,绿珠去了,一代佳丽,玉殒香消。
陆机去了,陆云去了,二十四友,风流云散。你我弟兄,难道就此一面之缘了吗?
潘岳 生死之际,患难之中,一面之缘,尤觉珍贵。太冲弟,你一向自命清高,不受国舅笼络,又骂我等趋炎附势,不重节操。我们都笑你迂腐呆傻。现在看来,倒是你迂腐的可爱,我们机灵的可悲呀!
左思 安仁兄!人生凄凉,世道昏暗,这是时代的悲剧,社会的悲剧。不管迂腐还是机灵,我们都是悲剧主角呀!
潘岳 呆子!速速远离是非之地,你既未与贾氏同甘合流,何必趟这浑水,受共死之累?你活着,绿珠和我等也有个收尸之人!愚兄拜托了!
左思 安仁兄放心,太冲明白了。
孙秀 人来,把潘岳绑了!……哎,这边还有一个,是什么人?
潘岳 (故意地)哼哼!一个呆子,一个只会作文章,不会做人的呆子!
孙秀 既非贾党,速速离去!来,把潘岳和石崇押赴西市问斩!
石崇 安仁老弟!季伦连累你了!
潘岳 哎!既蒙恩泽,又岂怕受累!季伦兄可记得,当年初会,我曾吟咏:“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不想今日果然应验了!
石崇 哦?我石崇既有红颜效死,又有名士同归,也算无憾了。哈……
【光渐亮。湛蓝的夜空,群星璀璨。
舞台依旧空灵、深邃、简洁、神秘。
【中央高台上,一条矮几。三炷清香青烟袅袅。
【香炉后高架上,供奉着绿珠吹过的玉笛。
【台侧置一琴桌,左思背身抚琴,琴曲由悲凉渐转激越亢奋。其激愤情绪,由动作幅度可知。
【少顷,砰然一声,弦断音绝。左思长叹,推琴,转身。
左思 (念)
九曲黄河浪,百转鬼门阙。
南柯梦醒处,弦断知音绝。
【书僮兴儿(如今已成大兴)拿几页纸上。
兴儿 相公,纸买回来了!
左思 (皱眉)怎么才这几页?
兴儿 相公,你不知道,这几天洛阳城的纸价飞涨,一天好几个价。原来买一卷纸的钱,现在也就买这几页了。其实,这都怪你自己呀!
左思 怪我?
兴儿 不怪你怪谁?你知道纸为什么涨价?因为全城百姓,从达官显贵,朝廷政要,到文人墨客、士农工商、甚至蒙馆私塾、闺阁红楼,都在争相传抄《三都赋》。文房店的纸一天要进几次货。人们都说,这叫“三都名扬,洛阳纸贵”!相公,你这回可真给咱左家露脸了!
左思 (苦笑)露脸儿?你怎知相公心中的酸楚呀!……唉!就这几页,又怎么够用呀!
兴儿 要不,我再去买?
左思 (摇头)算了,不买了。兴儿,去扯一匹绢来!
兴儿 (一惊)用一匹绢写文章?……可也是。现在的纸比起绢来也便宜不了多少了!好!我去!(兴冲冲下)
左思 (悲凉地唱)
名扬三都又如何?
纸贵洛阳又如何?
韶华去,雄心灭,
名园废,知音绝。
藩王乱,正猖獗,
晋皇宫,犹滴血。
百姓苦,谁怜悯?
止不住,泪滂沱!
【蓦然间 “唰啦”一声,一方绢帛从天幕上方飘然垂下,横贯舞台。
【左思精神一振,奔上高台,提起那支如帚巨笔,再次濡墨挥毫。
左思 (沉痛地)陆家兄弟,安仁兄,绿珠妹妹:恕左思不才,你们生前未能完成珠妹的嘱托。现在,终于献上这篇拙文,请你们在九泉之下,抽闲研读,品评指正吧!
【左思挥毫疾书,绢帛上现出几个潇洒狂放的大字“三都赋”。
【顷刻,如长河奔涌,似巨浪翻腾,《三都赋》的华彩辞章在天幕绢帛上历历涌出,与隐约闪现在蓝天背景上的灿烂群星交相辉映,熠熠生光。
合唱 太冲何必枉慨叹,
自古兴衰常循环。
莫道弦断知音绝,
青史多情留宏篇。
三都一赋千秋颂,
洛阳纸贵佳话传。
看今朝盛世昌明百业兴,
龙腾华夏锦绣天!
【合唱中大幕徐闭。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