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夯声咽》
王博
天还青着,碎爷蹲在院门口磨钎子。砂石蹭着铁器,火星子溅到露水上,嗞嗞响。我缩在门墩吃搅团,麦麸粘在豁牙上,甜丝丝的。"今春雨水稠,得赶在谷雨前夯实地基。"碎爷说话时,旱烟杆在夯石上敲出闷响,惊飞了枣树上过夜的灰斑鸠。
骟驴驮着青砖进院时,露水正顺着驴耳朵往下滴。砖棱上印着"长安永定"四个字,碎爷说那是老窑厂闭窑前最后一批货。三伯扛着夯石进院,石面上的凹坑里汪着昨夜的雨,晃着碎爷佝偻的倒影。
"起——夯!"老五爷的铜锣惊散了晨雾。二十八个光膀子汉子踩着露水来帮工,脊梁上冒着白气,活像刚揭笼的蒸馍。夯歌震得老枣树直哆嗦:"黄土地里刨食粮呀——""夯声落处是故乡呀——"碎爷攥着麻绳夯地基,胳膊上青筋蚯蚓似的乱窜。新夯的土泛着潮气,把汉子们的草鞋染成了泥坨。
二婶子们挎着食盒过涝池,油泼辣子的香气惊醒了芦苇丛里的野鸭子。碎奶踮着小脚给木匠爷续茶,陶壶嘴上的豁口在她蓝布衫上洇出个月牙印。我趴在土堆上啃锅盔,面渣掉进夯窝里,让日头晒成了金星星。
上梁那日,碎爷摸黑去祖坟折柏枝。露水打湿了裤腿,他在供桌上摆下九个雪白的面虎。木匠爷踩着人字梯往脊檩上钉铜钱,铜锈簌簌落在碎爷新剃的光头上。"慢着老寒腿!"底下婆娘们的惊叫惊飞了梁上的家燕。红绸子飘起来时,碎爷浑浊的老眼里突然汪着涝池的水光。
新屋落成那夜,我蜷在麦草垫上数椽子。土墙在黑暗里悄悄说话,新糊的窗纸被月光熨得透亮。碎爷蹲在房檐下补夯绳,烟袋锅的火星子掉进夜露里,嗞啦一声就灭了。远处涝池的蛙鸣一阵紧似一阵,像是要把三十年前的夯歌都替回来。
去年霜降回村,高铁桥墩早把老屋地基吞进了肚里。碎爷蹲在彩钢棚下摸夯石,青石凹坑里汪着混浊的老泪。"当年夯土时,你碎爸在朝鲜捎来过家书......"他忽然哽住,把半块风化的夯石揣进寿衣兜里。拆迁队的挖掘机轰隆隆开过时,惊飞了废墟上的灰斑鸠,跟五十年前那个清晨一模一样。
月光好的夜里,我总恍惚听见夯歌从地缝里往外冒。新村的广场舞音响震天响,却盖不住那些渗在黄土里的号子。前日收拾老箱底,抖落出半片印着"长安永定"的青砖,砖缝里嵌着粒麦种——许是当年夯墙时混进去的——竟在阳台花盆里抽出了三寸青苗。
2025年3月3日于西安浐灞国际港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