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哈乐
文/北河
引子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人。过了天命之年了，还不太熟谙日常的人情事故和世态炎凉，以至于还常常做出一些幼稚的事来，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即使本性愚笨，我也有一些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有很多至今不能忘怀的事情。而此时此刻，夜已深沉，隔着城市单元楼的玻璃窗，看不到星光，看不到月光，大块大块的天空简直就像深邃的海底，幽幽地一眼望不到头。前方，却有大片大片的灯光跃过围墙，如明珠，如火焰，如晶莹的珊瑚。它们不断地伸出光的触角，把一些朦朦胧胧的眼神送给远方。
或许，多数人都已经安歇了吧，妖娆的花儿也黯然失色了吧。远处的大路上，不时传来汽车马达轰鸣的声音，匆匆地响起一阵，就过去了。过一会儿再响起一阵，就又过去了。
管不住思绪的潮水，不妨就任它肆意地奔涌。
走过千山
我历经多少风霜
才能够回到
你的身边
等待的容颜
是否依然没有改变
迎接我一身
仆仆风尘……
窗外传来了张国荣的《明月夜》，虽然音量不大，仍然钻进了我的耳道，敲打着我的鼓膜，让我不由地去寻找它的声源。这是一支1989年开始流行的老歌，没有阅历的人听不懂它的歌词，没有故事的人想不透它的背景。可是现在，谁还有这种心境呢？是思乡的游子，还是失恋的少年，是怀旧的长者，还是温情的故交。这首借鉴传统五声音阶创作的歌曲，今夜听起来竟然如此地真挚动人，特别是前奏响起，古筝如泻雨般弹奏的音符，令人猝不及防。其间溢出的那一种悲伤，似乎又充满了无奈和叹息，让人不能拒绝，被完全地侵浸俘获。歌声时隐时现，随后慢慢地消失，直到重新回归到寂静。不知为何，突然间，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哈乐叔叔。
一
哈乐叔叔是不姓哈的，名字也不叫乐，哈乐并不是他的本名。实际上，哈乐叔叔姓张，和我是一个村的，老家都是西城县的草坪村。他的年龄比我的父亲小六岁，从乡亲的辈份上讲，我应当叫他叔叔。至于最初是谁第一次喊他“哈乐”说不清了。听人讲，哈乐叔叔在一家名为“食为天”的工厂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一直做库管员。他喜欢和人交往，态度和蔼，脾气温顺，不管年龄大小，职位高低，见面都喜欢用“哈罗”来和人打招呼。“哈罗，老李头，赶集去啊?”“哈罗，大妹子，长得更俊啦。”“哈罗，张二水，没事就常来看看我，你哥想你呐！”时间一长，有调皮的人干脆就叫他“哈罗”师傅，也有称他“哈乐”先生或者“哈勒”先生的。
“咱是中国人，可不能叫洋人的名字，哈罗不好，哈勒不好，会让人笑话的。”于是张叔就开始自称为“哈乐”先生，并自我解嘲道“人这一辈子，就是要哈哈一笑，快快乐乐嘛！”
第一次见到哈乐，我对他的印象却很差。
1993年7月大学毕业以后，本来我是有机会留到市里边工作的，我的很多同学都在市里落户了，用班长程子华的话说，留在城市里，生活有质量、有品位、吃得好、见识广、享受多！毕业那天，大家拉起手同唱一首歌，还一起约定要在市里边成立一个学友会，以便于今后联系和照应。我在家是独生子，家里人有事从来不靠我，也不让我拿主意，所以从小养成了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性格。又因父母是农民，家境一般，没有过硬的社会背景，觉得市里边生存的压力实在太大。经过几次三番、三番几次的思想斗争，我还是在现实面前折了腰。在没有投资问路、任其自然的情况下，我被直接分配到了一家国营单位。对，就是这家“食为天”食品厂。
上班报到的第一天，和诸多青年人一样，我满怀着回报家乡、大干一场的激情，来到了这家距离县城十五里，位于草坪村村北的工厂。“大学生，欢迎欢迎啊！办公室就在前边。”老刘从警卫室里走出来，摘下眼镜，眯着眼看了看我的介绍信，就放行了。
站在陌生的院落里，我大致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厂子的规模不大，占地也就十几亩，四围用红砖砌就的院墙裹了一圈。里边的树木却不少，以梧桐和白杨居多，高大粗壮，枝繁叶茂，大都在十几米以上，以致于院落里到处都有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的光斑。门前也有几株海棠、石榴和月季花，给院子增添了不少色彩。东南角上还开辟出了一片菜地，在主人的辛勤侍弄下，豆角、茄子、西红柿等菜蔬长势茂盛，呈现出一片勃勃的生机。
再向后走，院子里面有五排平房，第一排挂着办公室、供应科、销售科、财务科、生产科等几个牌子。后边应该是宿舍吧，一个个门窗紧闭。而靠西边还有小门，听说是厂长室在那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院里最后边是一栋约三层高的生产车间，屋脊呈三角形高耸着。虽然两边大门紧闭，但一股说不清的油腻混合着调料的味道直窜鼻孔，让人感觉很是不适，呛得我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再仔细一瞅，“以质量求生存，以效益谋发展”几个苍劲有力红色大字，紧紧地贴在墙上，像是刚刚被人涂上去的，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亮光。
唉，看这样子，哥今后的命运要和食品联系在一起了！真不是心里意思啊！一想起我那些在城市里光鲜亮丽、享受高品质生活的同学，不由地长叹一口气，很无语，也很无奈。不过，毕竟还年轻嘛，毕竟也在城市生活过嘛，毕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嘛，毕竟也还是厂里少有的大学生嘛！我安慰着自己，强颜欢笑，却阻挡不住内心的落差，失落、沮丧的表情写在了脸上。
“哈罗！大学生来啦！”一个穿着灰色工装的人向我走过来，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底气也足，像是会唱歌的男高音。
“噢，你好！”我小声地说道。同时悄悄地打量这个人，发现他中等个头，身材匀称，面容清瘦，头上略显些秃顶，感觉在哪儿见过，一下子却又想不起来。
“我是高杰，来报到的。”
“知道知道，咱是一个村的，你该叫我叔哩。”
“麻烦您多照顾。”我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着，觉得脸上好像发烧了，就赶紧咬了咬嘴唇，把头也低了下去。
“来吧，我带你去见厂长。”说着，哈乐和我一起向西边的小门走去。
“哈罗，老刘头！马会计！赵科长！告诉你们件事，今天厂里来了一个小伙子，是俺村的，人老实得很，像个大闺女一样，还没见过什么世面，哈哈！”在厂长室外边，我听到哈乐在院子里大声地说话。
有我这样的闺女吗?闺女都比我泼辣得多！哈乐这个人真讨厌！一瞬间，我的脸红了，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二
哈乐叔给我带来好感的，是我参加工作的半月以后。
本来我学的专业是财务管理，可现在厂子里会计、出纳、统计人员都有，我只好暂时地韬光养晦，再等时机。入厂的第三天，王厂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高杰啊，学历再高也要从基层做起，知识再多也应该学会低调做人，对吧?小伙子墨水喝得不少，可实践经验也要丰富，对吧?就先从基层做起，当一段保管员吧。”在这样的安排下，哈乐竟然成了我入职后的第一位师父。
“食为天”是一家主要生产方便食品的工厂，也会根据市场的需求，在一些重要节日如八月十五就做月饼、打点心、烤面包，还生产一些饼干类的小食品。在这里，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方便面的生产流程，长期的熏陶下竟渐渐消磨了对方便面的兴趣。在机械的作用下，一袋袋的面粉随着传输带不断地爬升，被有序地放到楼上的大锅里搅拌，然后压片、蒸煮，再有条不紊地被切断、油炸、风冷，最后加料、装袋，整整齐齐地码入包装箱用胶带纸封口。一个班下来能出几百箱成品，两个班下来就能走一挂车。而仓库里经常是被塞得满满的，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每天的进销存盘点就成了一项硬任务和必须完成的规定运作，看着山一样高的产成品，面块有60克、75克、100克的，一箱有24包、30包、48包甚至100包的，调料有鸡汁、三鲜、牛肉、麻辣的，品种规格众多。除了产成品，还有不完整的方便面残块、面头，用袋子装好码成一堆一堆。我一下子就蒙圈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清点，而哈乐叔总能不慌不忙，气定神闲。他用眼先轻轻一扫，拿笔一指，口中念念有词，先清点正面，再排查侧面，谈笑间便能报出结果，数量精准，账实相符，碰得咔咔的。那些天，与其说是让我协助作仓管，不如说是纯粹的跟班。是哈乐叔在做着大部分的工作，我的业务他不放心，总还要再梳理一遍。
工厂里做工可真是辛苦，上夜班是经常的事。而所有的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甚至一个人还要掰成两个来用。除了协作仓管，我还要帮着向县城送货。不知咋搞的，那一次到销售处送货竟然少了两箱，市场价一百多块钱呢！对于实习期的我来说，可不是一笔小开支。
“小伙子，不行就和厂长直说吧！”销售处的经理冲着我坏笑，好像在幸灾乐祸。
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哈乐叔主动承担了起来，他悄悄拿出微薄的工资进行了垫付。我一时间感到非常地不安，哈乐叔竟然说：“有点失误很正常，以后注意就行啦！”
“食为天”工厂就在草坪村的村北，我也是货真价实的本村人，可多年养成的书呆子性格，使我在处理事情上不能入流。工厂里经常有各部门前来检查调研，来了总要吃饭的，我性格内向，厂长从不让我陪着。牛家庄的大水是个厉害角色，他跑销售，胆子也大，曾说过厂长有小三儿的闲话，而且和会计也不对眼，没有证据地说人家手脚不干净，还会找各种理由欺负我。而每到这时候，哈乐叔就会站到我这边，把大水训说一顿。看着大水的脸色一会红一会白，我心里偷偷地得意，对哈乐叔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哈乐叔的宿舍里，悬挂着一幅字，是一幅装裱得非常讲究的隶书作品。看样子已经好多年了，使用的宣纸已经变成土黄，墨迹却依然新鲜，看上去古色古香。虽然我不懂书法，但也能意识到那字确实是好字，恢弘厚重，大气磅礴，寓静于动，蚕头燕尾间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美感，给这个简陋的小屋增添了不少书卷之气。
我仔细揣摸了半天，终于认清了其中的句子，哈乐叔也总喜欢让我读给他听。
静坐常思自己过
闲谈莫论他人非
能受苦乃为志士
肯吃亏不是痴人
敬君子方显有德
怕小人不算无能
退一步天高地阔
让三分心平气和
我知道哈乐叔是不会写毛笔字的，没有练习书法的爱好。可是换了好几个宿舍，他总不肯把这幅旧字扔掉。这幅字里边，是不是有哈乐叔叔的处世之道呢?我真说不清楚。 三
最令人不能理解的是，哈乐叔叔五十年来一直是单身。
哈乐叔叔很爱整洁，他穿过的衣服总要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叠得规规矩矩。不穿的鞋子，也要用刷子细细地刷过，用报纸包起来放好。皮鞋是每天都要上油的，晚上上床前都要洗脚。无论是否出门，他每天都要刮刮胡子，甚至对着镜子往脸上抹油。而外出的时候，冬天总要裹围巾，夏天要戴着一顶白色的礼帽，架上一幅墨镜，完全是一套很时尚的行头，根本不是农村光棍汉那种形象。
从工友李朋那里了解到，哈乐叔是工厂的临时工，年龄五十有五，虽然不是编制内的人，可他在工厂已经二十几年，期间曾换过好几任厂长，凭借着忠诚可靠的人品和过硬的工作能力，他总是能得到领导的好评和工友们的认可，是可以交心的良师益友。哈乐叔叔每月的工资有三百多元，在九十年初还不算少，再加上村里有地，家里有房，也是让人羡慕的人家。私下里，我也曾打问过哈乐叔的婚事，可他自己一直讳莫如深。只听别人讲，小时候哈乐叔家里一穷二白，家里借钱给哥哥结婚了，他却耽误了。后来也有人介绍过，他也去过县城，有过碰心的，却因了各种原因不能如意。 而近十几年来，哈乐叔叔一直很少回村。房子给哥哥住着，耕地给弟弟种着，他以厂为家，雷打不动地就守在宿舍里边。
那天，我见到哈乐叔新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是后座能带人的那种老式二八大杠，看上去柱壮、结实且大方。
“叔，有什么喜事吗？”我悄悄地问他。
“哈罗，小杰啊，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我还能有啥好事情呢！”
“人生最美夕阳红！大伙还想吃叔的喜糖呢！”
“你这混小子！”说着话，哈乐叔给了我一拳，笑得好开心。
不知什么时候，哈乐叔又新买了一台时尚的留声机，放上黑胶唱片，旋转的唱针就能神奇地把一支支歌曲播放出来。每当班后，在暂时安静的工厂里，就能听到好多欢快柔美深情的歌声。
我听到最多的是“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后来听得烦了，车间刘主任就开始骂他，“哈乐，不能换一首吗?”于是宿舍里响起了另一首歌：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妹不开口，妹不说话，妹心怎么想。时间长了，主管生产的石厂长又说，“哈乐，还有别的歌呗?腻了！”哈乐叔忙说有有有，“妹妹你走西口，小哥哥我实在难留……”“再换一首吧？”女工小丽央求道。“桃花红哟梨花白，芙蓉娇美不常开；人生好比四季花哎，艳丽随风难等待。萝卜嫩哟南瓜香，玉豆金贵不常栽；青春是那带露菜哟，错过时节百味改……”
记得有这样一段话，说得真是玄妙：当你开心的时候，你是在享受音乐；当你悲伤的时候，你是在寻找寄托；而音乐，是不能填满生命的空白的，因为她就是来自空白的无形的精灵。
哈乐叔真是个有故事的人，这个故事，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能读懂。
四
有些事像是命运注定的，你根本改变不了。在1998年的夏天，厂子里面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时间竟让它元气大伤。
本来是很平常的一个午后，太阳疯狂地照射着地面，简直想要晒出一条沟来，把所有的水份全部吸走。那些讨厌的知了隐藏在树叶的背后，不知疲倦地一声接着一声地长鸣。而刚刚两点钟，我正坐在财务科里整理票据，忽然听到厂门口传来喧哗吵闹的声音。
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大门被一群人推开了，像涌进来了一股洪水，气势汹汹。他们有走着的，有骑自行车的，有坐三轮车的，有的人手里还拿着棍棒。
“东北佬在哪里！赶快滚出来！”领头的是草坪村的赵黑子。
还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突然有五六个人从西边追过来了，不由分说，两班人便开始扭打起来。
“谁也不能闹事，有话好好说！”哈乐叔叔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他伸出双臂，用身体挡在了东北人的前边。
“胳膊肘往外拐！不识好歹！”有人突然从背后给了哈乐叔叔一拳，他被推到了一边。好几个村民开始对东北人进行围攻，竟连着哈乐叔叔一块打了。他们有的撕扯衣服，有的揪住头发，用拳打，用脚踢，用牙咬，木棍、砖头也变成了凶器。哭声，骂声，叫声混做了一团。疯狂的人群就像决堤的洪水阻拦不住，他们互相冲击着，踩踏着，用最恶毒的语言进行辱骂，并直接把唾沫吐到了对方的脸上。天空似乎变得阴暗起来，知了也停止了鸣叫，地面上腾起了一股股不祥的烟雾。
“杀人啦！杀人啦！有人用刀杀人啦！”
突然，我听到了哈乐叔近乎嘶哑的喊声。他的手上和身上都有血迹，眼睛瞪得极其吓人。人群刹那间静下来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快送医院，快打120！快打110！”
三天后，工厂里又来了一群人，仍然是草坪村的，不过这次是带着“礼物”而来。他们把一个花圈放在了工厂的门口，让一个穿着孝衣的孩子当场跪下，掴了一耳光，孩子便开始哇哇地哭起来。
我看到哈乐叔三步并作两步踉跄着跑过去，一把扶起地上的孩童，“孩子，快起来！快起来！不能够这样！”
在王厂长反复的承诺下，草坪村的人终于走了。后来经过了解，为了创新产品，拓宽市场，工厂里邀请了几个东北人作合作伙伴，新推出了“豆王”牌系列豆腐制品。有豆卷、豆块、豆丝、豆皮等，辅以五香、麻辣、烧烤、番茄等不同的口味，市场销售极好。草坪村是当地远近闻名的豆腐村，一直以来垄断着三里五乡的豆腐市场。“豆王”的推出，动了草坪村的奶酪，在个别村霸的挑唆下，便引发了这场刑事命案。
因了这次争斗，食为天食品厂好多天门可罗雀，生意大减。哈乐叔也很少再开玩笑了。大水在呼和浩特那边送了两车货，货款没要回来，成了坏账。
祸不单行。 1998年春节前夕，“食为天”又迎来了另一场寒冬。
那天，来了三个自称是银行和法院的人，他们手里拿着封条，一句话也不说，直接把厂里的机器设备和车辆都查封了，原因是工厂欠了银行三十万元的贷款，被依法起诉，面临着破产清算的风险。
五
月是故乡明，水是故乡甜。 2005年中秋节的前夕，在母亲多次的催促下，我从市里边急匆匆地往家赶。刚走出熙熙攘攘的车站，人群中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哈乐叔的哥哥满秋正手推着一辆三轮车，用尽力气向着人群大声喊：“三轮！三轮！谁用三轮！坐车不贵，经济实惠！”
“伯伯，你好啊！”我缓缓地走上前，把包放在地上，一把握住他的手。这是一双长年劳动的手，粗糙的老茧几乎覆盖了掌上的纹络，一条条青筋在手背上十分显眼。满秋看到我，嘴巴咧开，脸上露出笑容。
“小杰啊，这是从外边刚回来吗！我这就送你回去！”
在让了几句之后，我上了满秋伯伯的车。是我的行李太多了，还是我又发福了。他吃力地蹬着三轮，我看到他的身子像虾米一样地弯下去，臀部提起，和车身呈四十五度角，两只脚不停地用力踩下去。一圈又一圈，一遭又一遭，三轮车在满秋伯伯的驱动下吱吱呀呀地向前驶去。
“伯伯，哈乐叔干啥呢，他还好吧？”
我看到他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一时间没有说话，空气似乎凝固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看了一眼，终于缓缓地说了一句“哈乐走啦！”
“哈乐走啦？！”我还没有回味过来。
“你的哈乐叔叔没了！”说着话，我似乎听到了满秋伯伯的低泣。随后又有一声叹息。
“工厂破产后，所有的人都解散了。你叔他回到了村里，一个人闷在家整天吸烟喝酒。”满秋伯伯一边说，一边放缓了踩车的速度，“后来，他老是咳嗽，嗓子哑了，看了好几次医生也没看好。后来干脆就保守治疗。再后来，再后来就不行了……”
“遵从他的遗嘱，坟就在厂子的前边。他说，他对‘食为天’有感情，他忘不了食为天，闭了眼也要看着食为天再兴旺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一种温热的液体不自主地从眼中溢发出来。它流到了脸上，打湿了我的面颊，让我不能够平静下来。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我喃喃地自语，却得不到回答。我暗暗下定决心，必须要抽出时间，去看一看哈乐叔叔去。
这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带着祭品，再次踏上了熟悉的道路，顺着满秋伯伯所指的方位，在距离食为天工厂前边约六百米的地方，终于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土丘。它掩映在草丛当中，显得是那么孤单寂寞，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可当你看时，他竟然又像一位倔强的老者，正努力地隆起身子，用执著的眼光默默地注视着前方。而在它的不远处，就是曾经的“食为天”，它已经不复存在了。整个厂房已经被拆除，树木也被伐光。一大片蓝色的围挡内，能看见好几辆挖掘机正在挥舞着长臂，它们发出愤怒的吼声，像要破除掉这个曾经的世界。
我决心要尽快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带着母亲到市里去奋斗安身，而就在我刚刚要启程的时候，忽然听到有歌声传来，那不是张国荣的《明月夜》么？我又仔细地听了听，确实是《明月夜》，但已不是张国荣版的《明月夜》，而是另外一位女歌星演唱的《明月夜》。
等待我的人
是否还坐在窗前
带几行清泪
迎接晨昏
是否还依然
在门前挂一盏小灯
牵引我回到你身边
经过多少年
只有我还在窗前
冷冷的黑夜在我身边
没有一盏灯
没有一个等待的人
只有夜色
依旧如从前
明月夜
依旧如从前
明月夜
依旧如从前 作者简介：北河，本名吴新强，河北省宁晋县作协理事，邢台市诗词协会会员。曾在《诗刊》《中华诗词导刊》《北国作家》等发表作品，与朋友合著文集《七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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