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选读》(12)
郑人争鹿
【译文】
郑国有个人在野外砍柴,碰到一只受了惊的鹿,便迎上去把它打死了。他怕别人看见,便急急忙忙把鹿藏在一个干涸了的池塘里,并用砍下的柴覆盖好,高兴得不得了。走了一会儿,他就忘了藏鹿的位置,便以为刚才是做了个梦,一路上念叨着这件事。
路旁有个人听说此事,便按照他所说的话把鹿取走了。回去以后,告诉妻子说:“刚才有个砍柴人梦见得到了鹿而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现在得到了这只鹿,他做的梦简直和真的一样。”
妻子说:“是不是你梦见砍柴人得到了鹿呢?难道真有那个砍柴人吗?现在你真的得到了鹿,是你的梦成真了吗?”
丈夫说:“我真的得到了鹿,哪里用得着搞清楚是他做梦还是我做梦呢?”
砍柴人回去后,不甘心丢失了鹿。夜里真的梦到了藏鹿的地方,并且梦见了取走鹿的那个人。天一亮,他就按照梦中的线索找到了取鹿的人家里。于是两人为争这只鹿而吵了起来,最后告到了法官那里。
法官对砍柴的人说:“你最初真的得到了鹿,却说是梦;既然是在梦中得到了鹿,又说是真实的。他是真的取走了你的鹿,你要和他争这只鹿,他妻子又说他是在梦中认为鹿是别人的,并没有什么人得到过这只鹿。现在只有这一只鹿,你们就平分了吧!”
这事被郑国的国君知道了。国君说:“唉!这法官也是在梦中让他们分鹿的吧?”为此他询问宰相。
宰相说:“是梦不是梦,这是我无法分辨的事情。如果要分辨是醒还是梦,只有黄帝和孔丘那样的圣人才行。现在没有黄帝与孔丘,谁还能分辨呢?姑且听信法官的裁决算了。”
秋雨堂曰:
这个故事也叫“蕉鹿自欺”,它揭示了人类认知的主观性和局限性。砍柴人因慌乱藏鹿后遗忘了地点,将现实经历误认为是梦境;而旁人利用其恍惚之言获取利益,最终引发双方对利益的争夺。法官的裁决看似合理,却被国君质疑“是否在梦中分鹿”,进一步深化了“梦与现实难以分辨”的主题。这一寓意与《列子》中“人生若梦”的哲学思想相呼应,强调人类对世界的认知可能受主观情绪(如恐惧、贪婪)的干扰,导致对真相的扭曲。
这位郑人因打死鹿后的恐惧而仓促藏鹿,最终遗忘了地点,象征普通人在突发事件中的慌乱与理性缺失和自我欺骗。他将现实经历归结为梦境,反映了人在面对挫折时的心理防御机制,即通过否定现实来缓解焦虑。
那位取鹿者利用砍柴人的恍惚之言获取利益,代表社会中伺机牟利群体的投机和贪婪,其行为揭示了人性中的自私与对他人困境的冷漠与利用。
法官试图以理性裁决解决争端,但裁决本身(将鹿平分)无法触及事情的“真相”和本质,象征着当权者在处理模糊问题时的无能为力和息事宁人的态度。
国君与宰相质疑法官是否在“梦中分鹿”,并将最终判断推给黄帝、孔子,暗示人类认知的终极困境——面对复杂的哲学问题时,权威也无法给出正确答案。
砍柴人“真实藏鹿”与“梦中寻鹿”的交织,以及取鹿者夫妻对“梦是否成真”的争论,凸显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难以界定。这与庄子“庄周梦蝶”的哲学命题相一致,揭示了人类对事物本质及真相的永恒困惑。
宰相指出“辨梦需黄帝、孔丘”,而两人已亡,故“姑且听信法官”这一结论,讽刺了人类对权威的依赖、以及在缺乏绝对真相时,只能妥协的社会现实。
列子通过荒诞的故事情节,揭示了人类认知的脆弱性与哲学思考的终极难题,不仅讽刺了自我欺骗与投机行为,更引发对“真实” “梦境” “权威”等概念的深刻反思,展现了《列子》对道家思想的独特诠释。
附【原文】
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涂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
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矣。”
室人曰:“若(你)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音jù,岂,怎)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
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
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通“按”)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
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认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
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访之国相。国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士师之言可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