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倭肯河,水清澈了许多,可是套子叔的心却越来越混浊了。望着河两岸茫茫的枯草,套子叔不知道该去哪里。
唉,辛辛苦苦几十年了,身上一无所有,就连自己唯一的乳名都混丢了,悲哀呀。如今,谁还知道我的名字叫柱子呢?都叫我套子。套子,套子,该死的套子!我就是套子里的那头牛吗?不中用了,就卸磨杀“牛”吗?
都说我是拉帮套的,可是我冤啊,名不副实啊,我连秀云碰都没碰过,更别说给自己留个一男半女了。我算什么拉帮套的?
当初,如果不是放不下秀云,如果不是心疼秀云,我才不会去瘫子家挨那个牛马累,受那个王八气! 秀云啊,我苦啊,七岁的时候和爹娘逃难,爹娘被炸弹炸死了,只剩下我自己。要不是遇到好心人,我也早死了。是好心人把我带到咱们的村公所,我才有一口饭吃,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呀。
我穷啊,穷得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生产队的马房就是我的家啊。哪有女人愿意嫁给我,就连寡妇都不愿意嫁给我。秀云啊,只有你给我笑脸,只有你给我温暖,只有你愿意嫁给我。
我爱你,秀云!
村东头的大柳树下,秀云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着。深秋了,天冷了,柳树的叶子都快掉光了。秀云紧了紧头上的灰头巾,露出来的花白头发在寒风中飘着。
秀云在心里呼唤着,柱子啊,柱子,你去哪里了?柱子,也许只有我喊你柱子,你在我家就是一根柱子,一根顶梁柱啊。那些该死的人都叫你“套子”,套子,套子,该死的套子!这不是骂人吗?这不是把人当作牲口吗?
什么?拉帮套?胡扯!柱子明明就是一个好心人,就是来支撑我这个家的,他连碰我都没碰,算什么拉帮套?
对不住啊,柱子,是我害了你。要不是婆婆三番五次来劝我,要不是瘫子一次次哭着来求我,要不是两个孩子还太小,要不是考虑你没有吃住的地方,我怎么会答应你来我家呀?
你帮我挑水劈柴,你帮我扒炕抹墙,你帮我拉车背麻袋……可是啊,等孩子长大了,瘫子却把你撵走了,我心里愧疚啊。
倭肯河上的风还在刮着,冰凉的河水哗啦啦地流着,好像讲述着人间种种不平事。太阳要下山了,远处的村庄笼罩在白茫茫的炊烟里,柱子不知道今夜该住在哪里。
唉,就是住在生产队的马房里也好啊,马不会撵我走。
我不怪秀云,怪我命不好。怎么就早早死了爹娘呢?哪怕我有一间破房子也好啊,也不会没有姑娘嫁给我呀。
我要感谢秀云,感谢秀云给我的笑脸,感谢秀云给我织了手套,感谢秀云愿意嫁给我。
可是秀云的爹不同意啊,我不怪秀云她爹,谁让咱穷啊?谁让咱没有房子啊?
只要秀云能幸福,我受苦又能怎么的?我不怕。
可是秀云的命不好啊,结婚才三年,她的老男人就被石头砸断了腰,瘫了。大娃刚三岁,二娃还不会走,让秀云咋办呀?我不帮她,谁能帮她?
月亮升起来了,家家都亮起了灯,可是秀云的心里一点亮都没有,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家走去。
柱子今晚也不知道住在哪里,会不会饿呀?会不会冷呀?
你不要和瘫子一样的,他就是一个畜牲,他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牲。畜牲踢了你一脚,咬了你一口,你说怎么办?你能还回去吗?
瘫子啊,你个狗日的,当初你是怎么求着柱子来咱家的?今天早晨你又是怎么撵柱子走的?
瘫子,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要是坏了良心,早就带着柱子去跑盲流子了。柱子要是坏了良心,早就给你戴绿帽子了。
瘫子,十几年过去了,咱们的大孩子能挑水了,小孩子的能推磨了,你就觉得柱子是多余的了,你就开始恶语伤人了。
瘫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不能坏了良心啊。
快到家的时候,一群孩子从胡同里跑出来,边跑边喊:招拐子,养崽子,崽子大了撵拐子。秀云的脸红红的,好像孩子们说的就是自己。
转眼就到了年底了,柱子还没有回来,秀云还是经常去村东头大柳树下张望。
小年这一天早晨,秀云起得早。首先从灶台后面揭下来破旧的灶神,卷成一个筒塞到灶堂里烧了,嘴里念叨着一些“上天言好事”的话。然后就是带领大孩二孩大扫除,里里外外、边边角角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
傍晚的时候,瘫子嚷着要吃红烧肉,说今天是小年,要吃点好的,秀云只好给他做。瘫子是真能吃啊,吃了半小盆儿,比秀云娘仨吃得还多。
吃饱喝足,瘫子就睡下了,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也没醒来。秀云喊瘫子吃饭,瘫子也不吭声,碰了碰瘫子,瘫子也不动,秀云慌了。
瘫子真的死了。有的邻居说他是撑死的,也有的邻居说他是丧良心了。
秀云真的疯了。有的邻居说她是想套子想疯的,也有的邻居说她是心里太难受了。 除夕的鞭炮一家比一家响亮,秀云却蹲在村东头大柳树下,眼睛呆呆地望着远方,头上的灰头巾在风中飘着,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