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回到久别的老家扫墓。雨霁初晴,我怕上山弄脏了一身,忙找兄弟借双雨鞋。小弟开口便说:“哥,不用换了,现在山头山脚都修水泥路了,稍微注意点,就不会弄脏衣裤的。”见小弟说得自信满满,我没再换装。
我的老家,虽没“地无三亩平,出门就爬坡”的窘境,但名曰高峰村,乃全县海拔第二高的村庄,潜卧在一个叫“五马归巢”的山壑间,三面环山,一条曲曲弯弯的青石板路,如同脐带,连接着村里人祖祖辈辈走出大山,通往幸福生活的命脉。村后,一条条羊肠小道,像草丛灌木间爬行的青皮蛇,一节一节地延伸到山岭尽头。
一家老小迎着山涧飘来的阵阵清风,叩拜,祭祀,点燃香烛,寄托哀思。一次次地叩拜,就是一次次延续脐带血脉的心灵洗礼。
离开曾祖父坟地,我们踏上了一条叫斋公岩垭口的山路。这条路,曾经是村里人的一条生财之道。在距离村子不到五华里的一个山窝,有三座煤矿,村里没手艺的人在农闲时,就去煤矿挑块煤出山,到山脚的市场上卖,赚取差价,补贴家用。力气大,人勤快一点的人家,能解决生活困顿。
去煤矿的路很陡,特别是路经一座叫“壁上挂灯”的山岭,山坡上长着各种灌木,整条路捆扎在半山腰,像搓箩绳一样,一截一截往下走,稍不小心就会坠入深谷。
记得是我初中没毕业的那年春节前夕,眼看就要过年了,爸爸为给全家人都添置一件新衣服,接连几天,领着我和哥哥,挑着粪箩,往返于老家与煤矿之间。有天中午,天空下着绵绵细雨,寒风冷冽,我们各挑着一担块煤,走到壁上挂灯山岭路段,我思想走神,一只脚踩到了路边的虚泥,身体一歪,箩筐和人都被扯下了山坡。我瞬即抓住崖边的一棵灌木,悬挂半空,两只箩筐则像滚雪球般,滚到了几百米深的谷底。几十公斤的块煤,洒在悬崖上。爸爸见状,快速放下肩上的担子,忙抽出扁担,伸给我,我拽紧扁担,顺着爸爸的力气,猴子爬树般爬了上来。站在路边,小小的我,望着悬崖和自己的箩筐与块煤,愧疚得“哇哇”哭起来。爸爸见我人没事,仰头嘘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走吧,下次走路一定要小心点。”事后我才知道,在这段路上,不知道甩落了多少人、多少箩筐扁担。
那时,村里人走在进山的泥路上,特别是遇到雨天,道路泥泞,坑坑洼洼,嘴角都挂有一句口头禅:“这‘鸟路’什么时候才会走到头?”每次听到村里人说“鸟路”,我就感到惊奇。满脑壳思索,我们这里的山,既不是奇峰峻谷,又不是分水岭,平日里除了能看到几只老鹰、喜鹊、麻雀、大雁外,哪里还有什么鸟路?长大步入社会,我才弄明白它的内涵,以及村里人的情绪。
几十年弹指一挥间,“鸟路”终于变成了“天路”。我怀揣着游子心,漫步在曾经洒落汗水,留下记忆、充满希望的故土,总想在“鸟路”上打捞过去的“故事”,可青山依旧在,物是且人非。
走进横岭山,几座早些年开发的山头,被修整成一畦畦梯田式的山坡,长着一棵棵修剪成型的果树。随行的村支书阿萍告诉我说:“这片是村里的蜂糖李基地,目前种植有一千二百多亩,去年已经到了丰产期,市场销售前景非常好,两万多公斤,没有一点滞销,还供不应求。”这位九零后的美女说及此,满脸堆着笑意,荡着春风。基地老板雷华章接过阿萍书记的话茬,给我解释:“我们这千亩蜂糖李基地,能够发展得这么好,见效这么快,讲实在话,都搭帮党的扶贫攻坚政策好……”雷老板神情间诚恳且感动。“这个基地是全县的产业扶贫项目,它不仅给村里那些没有手艺,不懂技术的村民提供了就近上班做事的岗位,解决了几十人的家庭生活难题,而且还给村集体增加了每年数万元的经济收入。”顺着雷老板的话,阿萍书记有板有眼地介绍着。不远处,一台装满有机肥的小翻斗车从山脚盘旋着开了上来。
一阵清风拂来,我闻到了蜂糖李的清香,心底几分惬意。
在村子东南面的山麓间,有座叫麻冲岩生猪养殖场的产业园,我颇想进去探寻一番,谁知养殖场铁门紧锁。发小阿冰告诉我说:“这是邻村几位村民凑股建起来的一个万头养猪场。一般人进不去,凡是要进去的,都要先消毒,管理非常严格,好像是与一家食品加工厂搞订单养猪,村民都在分红。”听着发小阿冰的讲述,望着猪场周边一座座的曾经扯笋、砍柴、摘野果的山峰,我想起了曾经从麻冲岩去二姑家走亲戚的日子。
去二姑家,过麻冲岩是必经之路。那年,我还小,爸爸从二姑家挑了一担食物回家,走到半山脚,头顶上的天空突然盖起了一块灰抹布,一阵山风呼啸,雨点就“吧嗒吧嗒”地下了起来。父亲力气大,走得快,我跟在后面咬紧牙根赶,可就是赶不上。偶然间,一只老鹰从山坳里低空向我俯冲过来,我吓得一身发抖。爬行在山间的“鸟路”上,洪水沿着路面一咕噜地淌下来,我更是担惊受怕,忙大声呼叫:“爸爸……爸……”我的呼叫声和爸爸的回应声一时间在山谷里回旋着,经久难忘。
从麻冲岩新修的水泥公路上往下走,一辆后八轮拖猪专用运输车迎面开了上来,发小感叹:“老板今天又要发大财了!”
站在老弟家新建的房屋楼顶,山顶上一排“传承红色基地,建设美丽乡村”宣传牌格外引人注目,似一束光投射过来。老弟告诉我:“这是村里正在搞开发,已经投入几百万,在几座山上都修通了水泥路,串联起来了,准备打造红色文化旅游景区。等你退休时,都可以回来住。你有文化,到时候都可以去当义务导游了。”弟弟的一席话,撩起了我的心事,道出了我的心声。我还真有这种想法,余生返璞归真,回报故土。
我的家乡生长树木,生长花草,也生长故事。两百多年前,太平天国义军途经我家乡时,嘉禾天地会首领尹上英举旗呼应,率领四万多官兵配合义军东征,后被清军围剿,惨败。留下石达开、杨秀清为嘉禾天地会首领为尹上英报仇雪恨;九十年前,工农红军夜宿村中,村里有名草医,让人抬着上山给受伤官兵采药治病,演绎出一段可歌可泣的军民鱼水情。后来时任国务院原副总理的耿飚为此题写了“情系长征路”的碑文。
沿着一条新修的宽阔的水泥马路绕行,我们上到一座叫狸虎岩的山岭。风清日丽的日子,站在山巅眺望,东面可看到三十公里外的郴州市临武县城;西南面可看见四十公里外的永州市蓝山县城;西北面则可看清二十公里内的嘉禾县城。我们一行人立在山顶,阵阵春风吹拂,心情如广袤天空,舒畅怡情。村里文书手指着刚刚栽种上百亩紫荆花的山坡,信心满满地说:“明年的春夏时节,这里将会成为一片鲜花坡,到时候与对面斋公岩背后的百亩野生杜鹃花相映成趣,就会成为花的海洋,成为人们打卡休闲的网红地。”我瞬即想起了永州双牌县的阳明山,每年一到春夏之交,杜鹃花就会像晾晒在山坡上的多彩床罩,让游人“躺”在其中,忘了回家路。
离开狸虎岩山岭,顺着盘山公路继续前行不到十分钟,远远望去,一丛丛火红的杜鹃花把整座山都点缀成了一幅天然画作。一同前往的摄影师即刻启动无人机拍摄,一边连连惊叹:“哇,好美呀,没想到在自家门前也可以看到这么壮观的杜鹃花海啦!”只见这里的野生杜鹃花,有的大红,有的粉红,有的白里透红,一朵朵花像山里人灿烂的笑脸,在迎接我这位远道归来的游子,迎接前来踏春赏花的游人。
这次回来,看到故乡这一条条穿行在山间、山坡、山腰、山寨的“天路”,越修越多,越修越宽,像一面面的旗帜,立在我的灵魂深处。家乡人饱含自信地叙述,道出了我们对家乡改变的认同感与幸福感。
路在脚下,路在心中。再次离开故土,我禁不住回头眺望,山中的产业路似母亲曾经送我出山时举起的手臂,在不停地向我挥动,催人奋进。
作者简介:尹振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郴州市嘉禾县作协主席,出版小说、散文、诗词作品集8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