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广西韵味浓
◎ 中国作协会员 郑能新
一
暮色从猫儿山的褶皱里流淌而下，将阳朔峰林染作青黛色的剪影。我站在漓江与桃花江交汇处的解放桥上，看两岸灯火如星辰坠入人间，在墨色江面织就流动的银河。忽然间，青灰色的天幕上亮起一痕银线，象鼻山轮廓灯次第点亮，犹如神女遗落的玉簪，在暗夜中勾出惊心动魄的弧度。那座被徐霞客称为“插江之青玉”的奇峰，此刻化作通体发光的巨象，将长鼻探入江心汲水，粼粼波光里浮起千年前的月光。整座桂林城仿佛被这抹清辉唤醒，江面泛起粼粼碎金，竹筏上的渔灯次第亮起，恍若银河碎落人间。
夜游船推开墨色江水时，整个桂林城正褪去白日的蝉衣。船过訾洲，崖壁上突然绽放出凤凰的羽翼——这是利用山体投影技术重现的唐代《訾家洲亭记》。光影中的亭台楼阁与真实江面上载满客人的游船重叠，让人恍惚穿越千年。
“快看水月洞！”邻座女孩的惊呼唤醒了我的恍忽。但见象鼻与倒影合抱成满月，崖壁上的全息投影正演绎着“象鼻汲月”的传说。发光的壮家少女与白象在石壁上起舞，现代科技让古老神话有了触手可及的体温。
船过伏波山，江心突然升起直径十米的水幕电影，回放1982年《少林寺》剧组在漓江取景的珍贵影像。那些泛黄的画面与此刻江面漂浮的许愿河灯相映成趣，恰似时光长河在此打了个旖旎的回旋。
导游说，古时渔人常在月圆夜来此垂钓，竹篓里盛的不仅是银鳞，更是捞起的满江月色。此刻崖壁上忽然亮起光影，驼峰隧道里涌出成群的发光锦鲤，在石壁上洄游出千年时光。
二
穿过正阳步行街，潮湿的空气中浮动着酸笋与柠檬鸭的香气。霓虹招牌在骑楼廊柱间流淌成河，壮锦店铺前的老阿嬷就着路灯织绣，银针牵起五彩丝线，在夜色中绣出凤凰的尾羽。转角遇见“漓江渔火”实景演出，数百竹筏载着戴斗笠的渔人，将鸬鹚颈间的铜铃摇得叮当作响。火把投入江面的刹那，整条漓江都燃烧起来，火光中浮现出徐霞客笔下的“千峰环野立，一水抱城流”之壮丽。
行至木龙湖畔，忽闻山歌穿云而来。循声觅去，见溶洞剧场里正上演《遇见刘三姐》。巨大的钟乳石成了天然幕布，投影其间的壮家姑娘甩动水袖，银饰碰撞声与地下河的潺潺水声共鸣。最妙处在于舞台与观众席皆浮于水面，演员赤足踩出的水花溅湿前排观众的裤脚，惹起阵阵笑闹。这让我想起日间在龙脊梯田见到的瑶族老人，他们用皱纹里蓄着的山泉水酿酒，说夜里的歌声能醉倒月亮。
凌晨三点的西街仍未休眠。咖啡馆的落地窗前，白领女子对着笔电修改方案，银镯与键盘敲击声交响成曲。卖花的老妪挎着竹篮经过，含笑递来一束夜来香。转角酒吧飘出爵士乐，萨克斯风里缠绕着油茶的醇厚。我忽然明白这座城市的夜为何如此绵长——当别处的夜色成为休止符的时候，这里的夜却是未完待续的逗点，山水与灯火在时空褶皱里达成永恒的和解。
晨光初露时，我登上叠彩山。俯瞰脚下城池，霓虹渐次熄灭，早市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夜与昼在此刻完成温柔交接，如同象鼻山永远在吞吐着漓江的月华。
广西的夜不是白日的对立面，而是时光在暗处开出的花，以灯火为蕊，以山影为瓣，在星垂平野的寂静里，酿着永不枯竭的诗意。
三
重返漓江杨堤码头时，正逢“数字渔火节”启幕。五百架无人机自两岸青山间腾空，在夜空拼出巨大的鸬鹚阵列。当这些光点组成的鸟群俯冲江面，真实的竹筏恰好载着戴银项圈的渔娘驶来，她们手中的智能鱼竿亮起指示灯，钓线末端竟是装着摄像头的水下机器人。大屏实时显示漓江鱼群动态，游客可通过手机竞拍看中的鱼获，半小时后便能收到冷链配送的现捕河鲜。
老渔夫秦伯在岸边架设虚拟现实体验舱，戴上设备瞬间置身百年前的漓江：“这是我爷爷那辈的打渔场景，现在年轻人都用声呐探鱼器喽。”说着他指向江心，那里浮着块太阳能电子渔排，LED灯带吸引的不仅是鱼群，还有绕着光晕飞舞的萤火虫。传统与新生的交织，让两千年前的“漓江渔火”有了赛博时代的注解。
四
子时的南宁中山路仍飘荡着酸嘢的清香。霓虹招牌在骑楼廊柱间流淌成河，卖槐花粉的阿婆将冰桶擦得锃亮，玻璃罐里的腌芒果在暖黄灯泡下泛着琥珀光。转角遇见壮族麽乜非遗工坊，店主小妹用夜光丝线绣着会发光的壮锦，绣绷上凤凰的尾羽随着针脚流动，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穿过人潮来到建政路小巷，七十岁的甘家老牌卷筒粉摊前蒸汽氤氳。阿公将米浆舀进铁盘的姿势像在书写行草，木盖掀开时腾起的白雾里，浮现出他年轻时推着三轮车走街串巷的身影。“要加黄皮酱咧”，老人用布满皱纹的手指点着调料罐，让我想起阳朔旧县村那些在月光下晒柿饼的瑶族阿嬷——他们的掌纹里都蓄着这片土地的四季轮回。
五
凌晨的德天瀑布正上演着中越边境最奇幻的夜宴。当3D 灯光打在跨国瀑布的瞬间，水帘变成了流动的壮锦，中越两国的创世神话在水雾中交织。
忽然，有萤火虫群从越南方向的丛林飞来，这些提着灯笼的小精灵，竟在瀑布前排列成铜鼓的纹样。当地导游说，这是景区特聘生物学家培育的改良品种，它们的发光基因里刻录着《布洛陀史诗》的片段。
在崇左花山岩画景区，红褐色的崖壁在夜色中苏醒。激光投影让两千年前的骆越先民从岩画里走出来，他们祭祀的篝火化作点点星光照亮整片明江。最震撼的是现代舞者与投影先民的共舞，当演员跃入江面时，涟漪中的倒影突然化作红色岩画，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此刻江对岸的村庄亮起万家灯火，古老文明与现代生活隔着江水默默对望。
六
五更天的龙脊梯田还浸在靛蓝色的梦境里。我跟着瑶族向导阿亮爬上西山韶乐观景台，见他取出祖传的牛角号。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海时，苍凉的号声响彻千层梯田，那些盘旋的田埂突然亮起太阳能地灯，宛如巨龙睁开了金色的眼睛。阿亮说这是寨老们想出的新法子：“从前我们点火把守夜，现在梯田自己会发光。”
返程路上特意绕道三江程阳桥。晨雾中的风雨桥挂着昨夜歌圩留下的彩绸，侗族大歌的余韵还在廊柱间萦绕。卖油茶的阿嫂正在拆解临时摊位，她腰间银饰碰撞的叮当声，与手机里传来的电子支付提示音，在晨光中谱成奇妙的二重奏。
桥下林溪河漂着几盏未燃尽的荷花灯，载着昨夜许愿者的心事，缓缓流向云贵高原的褶皱深处。
七
北海银滩的夜潮退得格外慷慨，露出十里月牙状的滩涂。穿荧光马甲的赶海人三三两两散落其间，他们头顶的LED探照灯在沙地上划出银色弧线，远远望去仿佛银河碎成了满地星子。
我跟在当地老渔民九叔身后，看他用特制紫光手电筒扫过湿润的沙滩，那些躲在沙下的花甲贝类竟泛出幽蓝荧光。“这是科学院帮我们培育的夜光贝苗”，老人蹲下身挖出一把闪着微光的沙虫，“现在赶海不用弯腰摸黑，游客也爱看这些会发光的小东西。”
潮水在脚踝处谱写进退的韵律，忽然有孩童惊呼从远处传来。转头望去，只见海浪翻涌处跃动着大片蓝绿色光点——这是夜光藻创造的“荧光海”奇观。九叔摸出个玻璃瓶装了些海水，摇晃间便有了盏天然灯笼：“我们打算开发夜间生态研学，城里孩子哪见过活的海星星发光？”他的话语被海风吹散，和着涛声飘向正在架设直播设备的年轻渔娘那边，手机屏幕的冷光与沙滩上的生物荧光交相辉映，在夜色里构成一幅玄幻的图像。
八
黄姚古镇的灯笼工坊藏在鲤鱼街转角。推开斑驳木门，七十岁的林阿公正在给竹篾骨架糊桑皮纸，案头堆着晒干的洛神花与栀子果。“用这些煮染，灯笼透出的光才带香气。”老人说话时，屋檐下的智能感应灯笼次第亮起，投影在青石板路上的不再是寻常花纹，而是动态的《八仙过海》皮影戏。最妙的是游客可扫码上传剪影，片刻后自己的形象就会化作灯笼上的走马人物。
我在花灯学徒指导下，将电子蜡烛装进亲手扎的莲花灯。当百盏河灯放入姚江时，古镇的智慧控制系统突然启动，每盏灯都化作漂流屏幕，播放着放灯人提前录制的祝福视频。那些闪烁的光斑随水流蜿蜒，与倒映在水中的明清马头墙虚实交错，让人想起日间在真武山见过的百年碑刻——此刻的江水，何尝不是另一种流动的文明载体？
九
永济桥头的夜色被侗族大歌撕裂。当八十八位歌者列队廊桥，他们绣满星月纹样的服饰暗藏玄机——每片银饰都是微型扬声器，和声响起时，整座风雨桥都成了共鸣箱。最震撼的是运用声场重建技术，将1979年侗歌队首次进京演出的录音与现场演唱叠合，不同时空的歌声在鼓楼飞檐下缠绕成复调。
我抚摸着桥柱上的感应装置，这是5G+全息投影的触发点。指尖触碰的刹间，已故歌师潘萨银花的全息影像从廊桥深处走来，她领唱的声音穿越四十年光阴，与现场童声合唱团完美融合。年轻人们举起手机拍摄时，那些直播画面正通过卫星实时传向纽约时代广场的大屏。
古歌新唱的声浪中，有游客在抹眼泪，他们或许想起了《庄子》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此刻的程阳桥，分明听见了文明传承的惊雷。
十
凌晨四点的青秀山仍在吞吐光影。山腰的智慧步道铺满光伏板，日间吸收的阳光此刻化作路边蘑菇灯的能源。我跟着夜跑队伍途经壮锦森林，触控式解说牌感应到人体温度，自动播放对应植物的古老传说。在瑶池观景台，AR望远镜将南宁城的万家灯火转换成数据洪流，每盏灯都是跳动的经济脉冲。 下山时遇见清洁工陈姐，她的智能清扫车正在收集游客遗落的许愿币。“这些硬币会送去非遗工坊熔铸成铜鼓文创产品。”她指着车身的壮锦纹样笑道。那些流动的几何图案，与天际将散的星斗，共同编织着城市夜未眠的秘语。
十一
站在友谊关观日亭时，东方既白。
突然，界碑两侧的中越边民集市同时亮灯，晨雾中的火龙果车和咖啡豆筐在电子价签的荧光里苏醒。
我接过越南阿婆递来的滴漏咖啡，看她熟练地扫码接收人民币付款。这个瞬间突然领悟广西夜色的魔力——它既容得下龙脊梯田的牛角号，也接得住无人机的数字星河；既留得住中山路夜市的柴火气，也化得开区块链的元宇宙。当第一缕阳光掠过花山岩画，那些被激光唤醒的先民似乎仍在低语：真正的永恒，从不在白昼与黑夜的缝隙，而在文明传承的光谱里永远流动。
晨光漫过凭祥口岸的货车长龙时，我的广西夜行地图终于闭合。这片土地上的夜色从不曾真正消散，它化作壮锦里的金线，化作铜鼓上的云雷纹，化作每盏灯笼里跳动的火种。当城市开始新一轮苏醒，那些藏在夜色里的诗篇，正悄悄爬上早班地铁的玻璃窗，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的韵脚。
作者简介：郑能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专委会副主任。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200余万字；有40多篇入选《小说选刊》《读者》《新华文摘》《短篇小说选刊》等国家级选刊、选本；有多篇作品被选入大、中学生课本、课辅以及学生考试、公务员考试题例。曾获“西班牙华语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曹雪芹短篇小说奖”以及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等文学奖项70多次。
作者单位：湖北省黄冈市文联（黄冈市遗爱湖公园风情街文兴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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