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总是梦见父亲。
他还是那样慈祥如水的看着我,还是那样用慢条斯里的语气为我勾画着未来。
在父亲去世的这整整三年里,很多时候我仍然固执地认为他在那面可以遥望远景的山坡上以自己的方式好好地活着。以至于每一次经过附近时,眼前总是会出现父亲向我招手的幻觉。
偶尔,我也会一个人悄悄地去父亲的坟前坐一坐,哪怕不是祭奠的日子。在山风的细语里,父亲与我的一些细节会如水般流来。曾经遥远了的,几年前发生过的,都显得那么清晰,那么鲜活。就连那些仿佛沾满了苔藓的记忆,也顽强地突兀在脑海里,挥不掉也抹不去。一切画面都蒙太奇似地跳跃,渲染着我无声的泪。
但更多的时候,我不敢去面对长眠于地下的父亲,因为总感觉得到自己正被一把卷了口的钝刀无情地挫伤。这伤口不会流血,却以一种不可阻止的态势痛至心底。在这种痛里,记忆往往会无情地铺张着我与父亲聚少离多的日子,让那种无可逆转的懊悔吐丝、膨胀,再一次撕裂心扉。
童年的印象里,父亲总是忙碌的。
那时,父亲是村子里的秘书,好像要做的事情比现在的国家干部还要多,除了把这样那样外面来的人带来吃饭睡觉之外,基本顾不了家。也许是因为生活的重压,他的脸似乎也是永远板着,难得见到笑容。
年轻时的父亲好酒,却买不起酒,就只好把担任着村赤脚医生的母亲用的酒精兑了水喝。平常喝得少些,逢年过节却常常是醉了的,那双红红的眼睛让人害怕。
我便与父亲有了少许的距离,有事时常常是想说又不敢说的感觉,要远远地站了很久才会吞吞吐吐地开口。
这时细细想来,才发现父亲从我小时候到他去世的那一天,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就算我做错了事,他也只是在母亲的面前说一说我的不是。
小时候,乡村的孩子基本没有什么玩具,我却特别喜欢养鸟,经常挖空心思地去山上掏鸟窝,但除了麻雀之类的平常鸟类并无多大收获。得知一小伙伴手中有一只会叫的竹鸡之后,我千方百计地想据为己有。经过多次商谈,他愿以八毛钱的价格卖给我。第二天,我趁父母不在家偷了八毛钱很爽快地买下了那只鸟。父亲得知后,没有打骂我,却二话没说就把家中的盆碗砸了一大堆,吓得我躲在一边直哭。我根本无法理解,这八毛钱在三十多年前对于一个偏僻的农村家庭是一笔多大的财富。
在我初中毕业快要考试时,有一个老师对父亲说我天天和一帮成绩很差的同学玩,从来不认真复习。望子成龙的父亲十分痛苦,但他对我仍然说说笑笑,只是偶尔一个人黑了脸喃喃地说:他这样会毁了自己,他这样会毁了自己……
父亲给我的,其实还有诸多的温情。
有一次,父亲去县委党校学习,就把我和弟弟带去一个亲戚家。没有车,我们走的是铁路线。那时,我第一次看到铁路,火车一来就紧张得要命。父亲拉着我和弟弟的手,始终没有放开,来了火车还把我们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党校的伙食好,父亲每天都会悄悄藏起几个馒头、包子或是几片肉,走上几里路送给我们。每到有电影时,就把我们早早接过去,看完了又再送回来。那段时间,夜幕下久久地挥手一直是父亲定格在我童年印象里的不褪的剪影。
小学六年级我是在乡里住校就读的,每个星期走二十多里山路往返在家和学校之间,很少见得到父亲。父亲每次来乡里开会,就会把我领到他的饭桌上混几餐肉吃。次数多了,同桌的人看他的眼神我都感觉得到有些怪怪的,但他仍然没发现一样不管不顾。有一个星期六,我刚走到离家还有几里路的地方,看见父亲等在路边。他眼睛红红的,明显的憔悴,一见到我就迎上来抓住了我的手,用的气力让我有些疼痛。他说,屋里出了一点事,你不要怕,都会过去的,然后就拉着我向家里走去。到了家才知道因为工作上的事父亲和隔房的一个爷爷前几天吵了一架,老人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后跑到我家门外死了,他的手里还拿着那把父亲杀猪用的尖刀。村子里有人到处传谣,说是父亲杀了人,公安局已经介入了调查。可想而知,父亲的内心深处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但他怕我受了惊吓,还记得去路上接我。看了看进了家门后一直沉默着的父亲,我突然间有些想哭。
我上了初中后,父亲当上了招聘干部,参加了工作。从木材转运站到乡政府,我每个星期放学就不再回村里的家,都去父亲工作的地方。我一到,父亲就会去食堂里加点好菜,让我吃个够;第二天,又装上一盆肉让我带去学校。那几年,父亲再没有发过一次脾气,每回都是笑呵呵地对我迎来送往。
我与父亲第一次最长的旅程,应当是他送我去长沙读书。虽然只是一个中专学校,但那时按父亲的说法已是意味着可以“甩脱锄头把,当公家人”了。父亲一路上兴致都很高,絮絮叨叨地说起他读书的往事。我知道,他原来也很能读书,只是家庭条件太差,实在读不下去只好不到小学五年级就缀了学。他说,在考干时一拿起数学卷子就傻了,那满纸的“x”和“y”就是一大堆的树叉叉和鸭子脑壳,最后只考了几分。说完,就哈哈大笑,惹来一车箱的目光。十几年了,我从来都没见他这么开心过。从上车到下车,他把行礼像小山一样地堆在自己身上,没让我提一点东西。到了学校,也是四处跑动,帮我办好了所有的入学手续。
第二天,父亲带我玩了几个地方,倒没真正看什么景物,尽是叮嘱我生活、学习的细节以及和老师、同学如何相处了。这一次,他对我说的话比以前所有的加起来还多。晚上,父亲要赶回家的火车,送他出校门时,他没有说一句话,满腹的心事又要摆出毫不在乎的神情,那样子便显得有些滑稽。要过马路了,他坚决不让我送,说是车辆太多不安全。他一个人跑过去,在站牌下等公交车,装着东张西望的样子。但我知道,他的目光其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站在马路这边的我。在他挤上公交车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朱自清写的那一篇《背影》来,强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从这时起,正式开始了我与父亲的离别。四年的学习,几个假期东奔西走,与父亲没有多少日子相聚;就是在家里,因为他工作的繁忙也没能说上多少话语。等我参加工作时分到了林场,他又调去了更远的乡,一年除了春节,难得见上几回面。
也许是我长大了,仰或是分别得太久。我与父亲偶尔在县城碰上时,倒是显出了亲切。我们不管是在街头还是哪个地方相见,都会就地停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半个小时或是更久,然后又各奔东西。
由于我不太修饰边幅,偏偏又长着极茂盛的络腮胡,我们父子街头的叙谈倒闹出一些笑话。那时县里知道我们父子关系的人很少,几次都见过我们交谈的人,认识父亲的人就私下问他,认识我的人就问我,说那人是谁呀,你俩那么亲热,是你兄弟吧。有时候在家里,我们互相说起这事都忍俊不禁。其实,依我们乡下的风俗,父亲在世时儿子是不允许留胡须的,但父亲知道我的性格,从来不以为意。乡下隔房的爷爷曾为留胡须的事有些刻薄地说过我,让我一时有些尴尬。坐在一旁的父亲却连忙圆了场,笑着说,随他吧,随他吧。
这一生中我只见过父亲流过一次泪。但是,这一次流泪却给了我强烈的振撼,让我一下子就真正成熟了起来。同时,也让我明白父亲的内心深处对我潜藏着多么厚重的爱。
在参加工作大约有两年的时候,我遇到了人生的第一次挫折。就像娇嫩的小草突然遭受霜雪,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奔突着、咆哮着,就是找不到心灵的出口,总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暗淡无光。父亲放下他的工作来了,低低地开导,小心地陪同,哪怕是我流露出一丝丝的不良情绪都使他胆颤心惊。就连深夜里的一句梦话,也让他在我的床头坐到天亮。后来我才知道,这时候,在最苦的日子里都没有向生活低过头的父亲,为了我却提着礼品开始了向别人的乞求。我一直弄不明白,他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走在那些从来没有去过的弯七拐八的楼梯间,低着头敲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门。
于是,我调动了工作。父亲默默地接我,送我,又在新的地方低低地开导,小心地陪护。然而,我的世界依旧没有阳光,我一如既往地颓废和沮丧。一天夜里,父亲看着坐在边上发呆的我,突然间一下子冲过来抱紧了我,大声哭着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大颗大颗的泪珠滴在我的脸上,冰一样的冷,刺激着我从混沌中醒了过来。一个多月来,父亲瘦了,胡须长了,鬓角白了,他几乎不是那个与我街头交谈的父亲了,更加无法找到那个游弋在他身上的板着脸的影子。我感到从心里涌上来一阵强烈的疼痛,心灵的世界也豁然开朗,不由得抱着父亲失声痛哭。
第二天,父亲几乎是手舞足蹈地为我做了一餐饭,没让我开口,就心领神会地走了。每隔一些日子,他又会来,却从来不提起那段时间的伤痛。但在吃饭时,会在我的面前倒上一小碗酒。我们边喝边谈,父亲再也没有在我面前醉过。
人生是曲折的,在生活的道路上避免不了会受到一些伤害。我的每一次失意和挫折,父亲都会一如既往低低地开导,小心地陪护。我听人说,父亲曾经为了找到一个无端地伤害了我的人,一个人在街头转了好几天,实在找不到才作罢,但仍然托人带给了对方警告的话语。父亲也因为工作上的事被别人威胁过、围攻过,他却实实在在地瞒住了我。事后我责怪过他,他只淡淡地说,你过好自己的日子,我的事情不要你去操心。
后来,父亲从乡下调进了城;我结婚生子,也进了城,弟弟妹妹虽在外地,但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我与父亲聚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喝喝酒,扯扯谈,他的笑容比从前灿烂了,偶尔还会曝出一点冷幽默来。生活,正朝着一种阳光的轨迹运行。
这时候,父亲,却病了。
因为一开始病症的不明显,父亲是一个人去的县医院。当我赶过去的时候,父亲递给我的是一张肿瘤疹断书,我感到十分震惊,但又对那良性与恶性的模糊抱着一丝侥幸。这一天,我感觉不到父亲的异样。
第二天,急急地送父亲到地区的医院复查,为了慎重,还专门找了一个很要好的专业医生。片子出来时,没法回避父亲,医生只好当着我们的面宣布了癌症这一可怕的结果。医生又说,这个结果不一定准确,建议你们再去省城确疹一次。但是他的眼神已经十分明白地告诉了我,父亲的癌症是一个不可争辩的事实。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拼命撑着才忍住了那快要涌出来的泪。
送父亲去省城,不太愿意麻烦别人的我惊动了许多朋友,也用上了很昂贵的确疹手段。除了这些,我还能做什么呢?当毫无疑义的结果把最后一丝侥幸打破之后,我找了一个借口离开父亲,跑到湘江边上,让眼泪肆无忌惮地流。然后,坐在江水拍岸的波动里,咀嚼父亲给我的点点滴滴……
父亲从省城到地区,开始了他漫长的化疗。除了母亲的陪护,怕耽误我的工作,他身体还不是很差时都坚持着一个人来去。好几次,我从后面看着他佝偻了许多却又努力想挺起来的背影,只能默默地流泪。我去看他,他总是摆出一幅乐观的样子,我走了后也知道他会向母亲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每一次见到父亲,我都不愿相信,癌症的病魔怎么就会把他缠上了呢,怎么能让一个还仅仅只有五十六岁的男人过早的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呢?
化疗的间隔期,父亲就住在家里,他把他的痛和苦在我的面前能藏则藏,但食欲的每况愈下却掩饰不了。这些日子,我尽可能早回家,做一些汤给他喝。从来没有关心过饮食的我,这段时间去书店就会买有关食谱的书籍,上网就会看美食的做法,尤其是那些美食博客基本上让我着迷。一个不起眼的菜,一碗清淡的汤,只要父亲说一句好,三十几岁的我也会笑得像个半大的孩子。
我开始给父亲洗脚,第一次他几乎有些害羞,费了好长时间才畏畏缩缩地把脚伸进盆里。当我接触到那双瘦得皮包骨的脚时,我的心快要碎了。我在想,如果、如果我早几年给他洗一次脚,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洗完后,我把父亲的脚放在腿上,好久没剪过的指甲有些狰狞,脚拇指的指甲显现着沧桑,已经顽固地抠进了肉里。我一边细细地剪着,一边却是不争气地流着泪。父亲笑着说,嘿嘿,我这双脚好丑。说这话时他并没有看我,而是目光空朦地对着夜色迷茫的窗外。
患病将近两年的父亲还是要去了,那几天他总是有气无力地唠叨。他说,你做人要实在、工作要认真;他说,我单位大多是一些女同志,帮不上多大的忙,我死时只有你费大气力了;他说,我以前看的地,老家的那块太远,就把我葬在公墓里算了;他说,有空时要多回老家替我去看看婆婆;他还说……他一直说到弟弟一家人来看了他,又返回长沙去。
当父亲不再说了的时候,我知道他该去了。最后的那一刻,他意识清醒,但呼吸越来越艰难。看着枯瘦得像一把干柴似的父亲在挣扎,我真的巴不得他马上咽下最后那一口气,以消除他弥留之际的痛苦。
父亲去的时候,我没有流泪,只是沉静、稳妥地操办着他的后事,在那飘飞的冥纸的灰烬和袅娜的香烛的烟尘中,我仿佛见得到父亲难得的笑脸。我以为在父亲的久病里自己已经在内心深处筑成了一堵墙,这堵墙挡住了永远失去父亲的悲伤。第二天,是女儿从学校回家的日子。一位朋友给我打电话,说是女儿刚知道爷爷去世的消息,一下子哭得蹲在了地上。我刹那间泪如泉涌,泣不成声,这才明白自己内心的堤坝依然还是那么脆弱……
我把父亲葬在了一面较高的山坡上,从那里可以看得到我所在的县城,看得到从故乡流来的那条小河,也可以透过层层山峦遥望弟弟妹妹所在的异乡。我在他的墓志铭上最后写道:“墓处向阳长坡,视野开阔,青草凄凄,群山如簇,树林环绕,晨昏暮夕,雾岚茵茵。更兼左傍古阳之河,源头即为渺渺乡关,静心聆听,故地鸡鸣犬吠犹闻。父若有灵,当不寂寞。”
这是我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其他的除了祭奠也只剩下如春草般疯长的思念了。
作者简介:向午平,苗族,七十年代出生于湘西古丈。现任湘西州文联主席。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政协第十一届、十二届、十三届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第八届全委会委员。迄今为止,已在《民族文学》《芙蓉》《湖南文学》《青年文学》《羊城晚报》《光明日报》《湖南日报》等数十家报刊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八十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躁动》等。作品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新时期湖南文学作品选》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