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氏之子
【译文】
秦国有个姓逄(páng)的人,他的儿子小时候很聪明,长大后却得了迷糊错乱的病。他听到歌声以为是哭泣,看到白色以为是黑色,闻到香气以为是臭气,尝到甜味以为是苦味,把错事当作正确的事。在他的意识里,无论是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没有不颠倒错乱的。
有个姓杨的人告诉孩子的父亲说:“鲁国的君子多才多艺,或许能治好你儿子的病吧!你为什么不去拜访他们呢?”
孩子的父亲于是前往鲁国,路过陈国时,遇到了老聃(dān),便把儿子的病症告诉了他。
老聃说:“你怎么知道你儿子是迷糊的呢?当今天下的人都对是非感到迷惑,对利害感到昏昧,患这种病的人很多,本来就没有清醒的人。而且一个人迷糊,不足以使一家倾覆;一家人迷糊,不足以使一乡倾覆;一乡人迷糊,不足以使一国倾覆;一国人迷糊,不足以使天下倾覆。天下人都迷糊,谁能来纠正呢?假如天下人的心思都像你儿子一样,那么你反而成了迷糊的人了。哀乐、声色、气味、是非,谁能来纠正呢?而且我的这些话也未必不是迷糊的表现,更何况鲁国的君子是迷糊得最厉害的人,他们又怎么能解开别人的迷糊呢?带上你的干粮,不如赶快回家去吧。”
【秋雨堂曰】
《列子·周穆王》中“秦人逄氏有子”是一则充满哲学寓意的故事,通过看似荒诞的情节探讨了人性、认知与现实的深层关系。
故事通过感官错乱揭示人类认知的主观性。逄氏之子对世界的理解与常人相反,暗示所谓的“正常”认知未必是绝对真理。这与《列子》一贯的怀疑论思想呼应:我们确信的“现实”可能只是主观建构的产物。
列子认为,人的意识(“神”)若混乱,外在世界也随之扭曲。这与道家“心物一体”观相通,强调内在精神秩序决定对外界的理解。故事暗讽社会对“正常”的僵化定义,质疑主流标准是否必然正确。故事暗合《庄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观点,揭示认知标准的相对性。
这则故事以病理寓言解构认知的确定性,其核心并非讨论医学,而是借“颠倒”之境追问:我们赖以生存的感知与逻辑是否真实可靠?在列子看来,唯有超越对“常”与“非常”的执着,才能接近“道通为一”的境界。
列子借老聃之口指明,世人往往以自己的认知为标准来判断对错,但当整个社会的认知都存在偏差时,单一的“正确”反而可能被视为错误。这暗示了人们的认知具有相对性,我们所认为的真实和正确,可能只是基于特定的社会环境和群体共识。在中国特殊的十年历史中,就出现过许多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言论和行为,如知识越多越反动、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一面高喊着造反有理,一面以反革命罪镇压了敢于发表不同观点的数万人。
这则故事也对所谓“君子”的智慧和能力提出了质疑,讽刺了那些自认为有能力解决问题,实则深陷迷惑的人。它提醒人们要保持对自身认知的反思,不要盲目相信既有观念和权威,以更开放、审慎的态度去看待世界和判断是非。
【附原文】
秦人逄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
杨氏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已乎!汝奚不访焉?”
其父之鲁,过陈,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证。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倾一乡;一乡之迷,不足倾一国;一国之迷,不足倾天下。天下尽迷,孰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汝则反迷矣。哀乐、声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焉能解人之迷哉?荣汝之粮,不若遄归也。”(《列子·周穆王第三》)
2025.3.25.于秋雨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