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杨盛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文艺报、人民日报、文学报、《散文》《美文》《读者》等发表作品两千多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二酉散简》《心心相依》等二十多种,被《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著专节专题评介。
父亲总是那么忙,一天从早忙到晚,一年从头忙到尾。在我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休息过一天。
多年来,父母携带六个子女讨生活,忙碌而又艰辛。父亲的每一天都是紧张而辛勤的。
天没亮明,父亲就起床了,将子女们一个个叫醒,铺排大家去放牛、割草、挑水、打柴,等等。他自己提着粪筐出门,天灰蒙蒙的,地上还看不太清楚,就开始捡粪。父亲说,就得赶早,做鬼抢稀饭都得赶在头里,如果到天大亮,什么都被人家抢走了!
我在迷蒙中被父亲叫醒,睡眼惺忪去劳作。有时候犯懒,贪恋一下床铺,不觉睡去。父亲捡了满当当一筐粪肥回来,再次将我叫醒。那个尴尬啊!从此再不好意思贪恋床铺。
平时,父亲总是每天早起捡粪,我挑水。然后,父子俩一起挑粪,兴菜园。全家人劳作一大歇,回家吃早饭。
父亲就是这样赶早,不论是给生产队出早工,还是做家里的事。就有那样的赶早,父亲带着我,上五六里坡路,到大坡顶上,父子俩为生产队各收摘了一担苞谷,天亮时挑起下山。
土地为集体所有,给每个人留一分自留地,种点蔬菜或其他作物。我家八分自留地,想办法间作套作,一年种三四季杂粮瓜菜,补充缺粮饥荒。有一年,令人窒息的限制有所放宽,允许每户开三分荒地作饲料地。春上的一天天早晨,母亲洗菜做饭,父亲带着我和妹妹割草烧荒。就有那样的早晨,挖了一大歇,坐在锄头把上歇乏,打了个盹儿,天才亮。多少个忙碌的早早晚晚,辛勤地深挖、上肥,流了多少汗,我们硬是将那两山石壁夹缝中不见阳光的屙屎不生蛆的几块零星荒地种出一搂搂收获。我家十来年没有过年米,靠借粮、挖蕨、挖苦菜蔸艰难度日。那些年,我们常年以瓜菜和着借粮煮饭,以那一点点自留地的产出补充餐桌。饿着肚子出集体工,累得腰酸背疼,饿得头昏眼花,回到家,得一块咸菜聊以充饥,有吃食可填肚子,没被阎王点去算是幸运。有人检举我父亲:“到他家自留地刨开看看,洋芋像砌的岩墙一样。”那些人严厉批判:“自留地白菜兴得那么好,满脑子资本主义思想!”那时候社会上盛行那样的观念,将社会公众弄得吃不上饭的体制没有问题,大家都一起贫穷是美好的主义,勤劳不是好品德而是罪过。
父亲赶早,还讲究顺带。在大坡上薅草一整天,尽管天黑下来,哪怕肚子已经很饿了,还是要钻刺蓬砍柴。父亲说,专门爬坡打一担柴需要一个工日,薅草顺带一担柴回家,就等于赚了一个工日。平时赶场或参加群众大会,父亲总是带着粪筐,连路捡粪。回到家,得满当当一大筐粪肥。父亲常说,早起三日当个工。父亲早起赶早,收工顺带,两天顶三个工日。
乡村纪日按农历,月大30天,月小29天,父亲每月出集体工28个,另外的一天两天不是休息,而是打柴割草,做许多事。
父亲偶尔到五十里外的市镇赶场,起五更,睡半夜,两头走黑路,一天百余里,从不住店,当天来回,既省食宿费,又赶工抢农时。
谁家有红白喜事,请人唱歌陪送亡人。父亲通宵唱歌,天亮前回到家里,睡觉一个小时,如时上大坡薅草,不会因熬通宵而误工。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父亲天天都在劳作。
土地分到户以后,父亲更忙了。他深挖地,重施肥,种的苞谷比别人家的早上节,插的秧比别人的早分蘖,栽的辣椒比人家的早吃上新。父亲将分到户的荒坡栽上树木,他所植的树木成了林,那树林是全乡最好的。
父亲天天都没有闲空,一天到晚都在忙碌。下雨天不能下地劳动,是农人的自然休息日,父亲冒着雨割草。
一年到头,大年三十,总该休息一天了吧。父亲忙着理檐沟,平整院子,打扫环境卫生。
正月初一,父亲去山上打柴,大家都跟随上山。父亲说,大年初一打柴,预示全年发财。
子女们成年之后,这里那里安家。每到过年之际,子女们回到家看望父母,是我们大家庭人员最集中的日子。年前忙着磨豆腐打年粑粑,除夕照例搞环境卫生,大年初一打柴发财,其他日子更是不放空。
那一年正月,父亲生日的头一天晚上,大家劝父亲休息。母亲讲了一个笑话。某人生日,那一天是铁定的休息日,什么也不做,鸡吃米不赶,猫偷嘴不管,油罐倒了都不扶。柴火块燃到鼎锅后面去了,他坐在火塘边歇气,看着火烧不着鼎锅了也不管,不往前传递柴块,不动手,只动嘴:“娃儿妈,把鼎锅往后移一下。”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父亲笑了笑说,过年人多兴旺,人多力量大,正好把那一块地的洋芋种了。于是,我们十几个人跟着父亲一起种洋芋,像赛龙舟般的热火朝天。收工回到家,大家唏嘘不已:父亲天天不空,连年忙碌,除夕初一在劳作,生日也不休息,辛勤劳累没有边际。
我看着墙上的年历感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四年闰一天的啊。能有什么样的历法机构给我父亲闰一天,让他休闲一个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