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起时》
王博
晨光未醒,山雾先从溪涧里爬起来了。青灰的绸子漫过石桥,濡湿了张大爷的竹箩筐。我总疑心这雾是山神的呼吸——昨夜准是土地爷喝多了包谷酒,才把满肚子的云絮都吐在了人间。
学校在一里外的山底,雾浓时连白皮松都染成了水墨。母亲给我系上红绒绳铃铛,说跟着叮当声才不会迷了魂。砂石路在雾中浮沉,前日暴雨冲出的沟壑都成了奶白的河。忽然有竹梆声破雾而来,卖豆腐的老汉推着独轮车,木轮碾过的地方就裂开一道光的缝隙。
最妙是雾中拾菌。油松底下拱出的鸡枞顶着露珠,像戴了水晶冠的小公主。二叔教我辨毒菇:“颜色越艳的越会骗人,就像镇东头穿花袄的赵寡妇。”这话被雾水裹着飘到山脚,第二天赵寡妇举着扫帚追了二叔三里地,松林里笑落了无数雾凇。
晌午日头毒起来,雾便往更高的山坳里逃。这时节整个灞源镇都晾在太阳底下,青瓦晒出鱼鳞光,晾在竹竿上洗的衣服滴着水,把砂石路染成深深浅浅的河。铁匠铺的风箱呼哧呼哧喘,火星子溅到雾的残骸里,滋啦一声就没了影踪。
去年深秋归乡,无人机在祖坟上空盘旋。城里来的摄影师说要拍“云海奇观”,可山雾早被高速公路扯碎了。我蹲在童年的溪涧旁,掬一捧水想洗净眼镜片,却见指缝间漏下的都是透明的叹息。那些会偷人魂魄的浓雾,原来二十年前就悄悄跟着游子远行,再不肯回到钢筋水泥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