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 谈 亲 情 和 集 体 情
许 明
2024年国庆回老家参加了中学同学四十周年庆聚会,见到了不少多年未见的同学,让我再次体会到了年少时同学间的纯真情感:直接、坦诚、轻松,伴有激情。这样的情感让人愉悦,让人怀念,回来后写了篇《同学情》的短文。由同学情感又想到了情感的由来、情感与社会的关系等问题,于是想再聊聊亲情和集体情。
一、亲情
近日上海姑娘沙白因患病在瑞士选择安乐死一事在网络上引发关注和热议,看了她之前发的一些视频,有关她和父母亲关系的内容引发了我的好奇和思考。沙白在视频中透露出对父亲、母亲完全不同的情感,对父亲充满了感激、依赖和信任,对母亲却满是怨恨。父女之情、母女之情在一个人身上表现得反差如此之大让人感到震惊。亲情是不是与生俱来,其情意浓淡是不是与对象相关等问题确实值得思考。
亲情指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的特殊情感。中国历史上用“五服”来界定血缘关系。“五服”这个词来源于中国古代的服丧制度。在过去亲人故去后,死者家人在吊丧期间需要身穿不同的丧服,五种丧服分别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和缌麻。亲近者穿重丧服,远者穿轻丧服。后借用五种丧服来表示亲属之间血缘关系的远近以及尊卑关系。从直系关系划分,五服指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父亲和自己。亲属间的血缘关系不仅从遗传学中得到肯定,在文化上也早已确定。
血缘关系是先天的,亲情却未必。这是因为“特殊情感”的概念不明确。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用“真情实意”、“虚情假意”等来形容一个人情感的真假,说明情感是分真假的。判断一个人情感真假的标准在于表达情感的同时所伴随的主观愿望,是真心希望情感对象好,还是希望通过情感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工作和生活中经常会遇到各种的情感假象。比如多年来屡禁屡现的传销活动。这种诈骗手法之所以能在一定范围内传播开来,主要是利用了熟人或亲属间的情感联系。参与传销活动的人为了获利必须拉更多的人进来,这时情感就变成了获利的工具,这样的情感很难称为真实的情感。不仅熟人之间存在这种表里不一的现象,亲人之间也有这种情况。近年来出现的诸多家庭财产诉讼案件揭示出亲人间的薄情寡义。亲人间为争夺财产,最终变得形同路人。情感的真真假假,来去无踪,很难让人相信亲情是先天的,与生俱来的。

在日常生活中,情感和情绪也常被混淆。前几年有一个词汇“中国虎妈”在网络上很流行,形容华人母亲高压式教育方式。这一现象在国内也很常见,家长们望子成龙心切,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事业、爱好来管教孩子,希望孩子成长为自己梦想的样子。家长们将自身的行为视为对孩子的爱,是一种亲情关系的表现。其实这种爱的表达方式看作自身的情绪宣泄更恰当些。情感表达和情绪宣泄的区别也在于对象不同,喜欢一个事物而要占为己有,或喜欢一个人而想控制他,这不应称为情感而应称为情绪。亲人间的情感更多指的是为爱而付出,而不是为满足自身的欲望而去控制。我们大多数人在生活中常常将情绪宣泄误当成了亲情的表达,将自己的喜好强加到亲人之上,如果他人不接受,要么自己暴跳如雷,要么认为他人薄情寡义。其实这也算不上亲情。
如果亲情不是先天的,它与什么有关呢?如果从不同的文化背景来观察也许会有帮助。有一位旅居中国十多年的日本人拍了一个视频,对比了他眼中的中国人与日本人的不同。他将中国人比喻成保温杯,外冷内热,情感热烈而丰富,富有人情味;而日本人表面上热情,乐人助人,私底下则难以亲近,有距离感。即使亲人之间也保持相对独立,孩子成年后都会从家里搬出去独立生活,老人也很少依靠孩子养老,各自过着独立的日子。相互之间依赖感较少。在日本人的观念中,孝顺这些亲情观念与中国人有很大不同,以至很多国人认为日本人薄情,不懂孝顺老人。
日本作家深泽七郎的小说《楢山节考》是作者根据山梨县的风土人情和风俗习惯而创作,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曾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小说讲述了十九世纪日本信州深山的小村庄,当地有老人到了70岁就会被晚辈送到楢山上,在山中自生自灭的习俗。主人公阿玲年逾69岁,身体健康,一口牙齿比年轻人还好。但是在当地年老了还有一口好牙会遭到嘲笑,阿玲为此硬生生地用石头磕掉了自己的门牙。上山前她还为儿子完成了续弦,将大孙子未婚先孕的对象接进了家门,她拼命劳作为这个家庭尽可能多储存些粮食,总之,在被送上山之前尽可能为家人多做一些。小说最后描写的是儿子辰平在一个雪天将母亲背上楢山,无奈地将阿玲放在渺无人烟的大山中,独自返回村里。看完这个小说,大多数人都会感到震惊,对不同文化背景下人们的亲情观念是如此不同感到惊讶。惊讶、感慨之余,又引人深思,亲情观念被习俗左右,习俗背后又有着文化和经济的影子。中日文化的差异决定了中日两国国人亲情观念的不同。
人生下来,就被投入到一个特定的社会环境中,人的很多观念在这个社会中产生并被决定,是非观念等价值观也由此形成。情感是人的观念形成后,对人与人关系的是非、偏好问题加以判断所产生的情绪表达。人的情绪是先天的,情感则是有文化背景的。对亲情,我们多数人都像前面提到的沙白一样,以情绪化的态度待之。如果辅之以理性,也许能把身边的关系处理得更好。中国的儒家和佛家思想都强调除去遮弊,找回本心。所谓遮弊就是知识、时间的遮弊。诗人西川讲述过一段在印度的经历,说在印度看见孔雀在垃圾堆里找寻食物,他对孔雀多年来建立起来的高贵印象立马坍塌了,孔雀原本就是一种野鸡,是他原来的知识让他对孔雀确立了高贵的观念。所谓本心,就是真情。情到最后,是悲悯之心,是对周围生命来去轮回的感同身受。
《诗经 · 国风》中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便是一种情感的自然流露,除去了遮蔽,留下的即是真情。
二、集体情
前段时间罗翔老师有一个视频,在视频中,他介绍了民族主义思想在国内的起源、发展和演变,特别是一些名人对民族主义的态度和这些名人在宣传、推动民族主义思想上所起的作用。罗翔老师在视频中虽未完全否定但也未肯定民族主义,也许是这个态度,引来了不少的批评。我也想借这个话题聊聊集体情感。说到集体情感,对很多国人来说,就是爱国、爱民族、爱集体。很多人理所当然认为这种情感是自发的,且必要的。不要说否定,就是不肯定集体情感对很多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
在民国以前,中国一直是一个宗族社会,宗族这个组织形式在我们的社会发展中有着极重要作用,宗族观念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中国人的核心观念。宗族指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形成的一种社会组织形式,是家庭的联合体。可以说中国人的集体情感源于宗族,考察中国宗族的起源和演变有助于理解当代国人的集体情。

按《说文 · 宀部》释义,“宀”意为屋子,“示”为供奉神主的牌位,“宀”“示”组合起来就是供奉神主的屋子,所以《说文 · 宀部》写道:“宗,尊祖庙也”。“族”的造字本义为“束之族族也”,即“簇”字,表示聚集、拼聚之义。“族”和“簇”为同源字,后引申为集团之意。古代聚族而居,有着血缘关系或同一祖先的人聚集而居,产生了部落,后演变为氏族。宗族在氏族的基础上产生,是有宗法制度的氏族,带有一定的政治色彩。
根据宗族在社会生活中所起作用重要性的不同,这里将中国古代宗族的发展演变粗略划分为先秦时期、秦至清专制一统时期、民国后时期等三个阶段。商晚期,在氏族的基础上初步确立了一套宗法制度,至西周逐渐发展成熟。这套宗法制是将氏族内根据血缘关系建立的一套等级秩序和财产分配、传承制度移植到国家治理中。将天下分为天子、诸侯、卿大夫和士等阶层,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卿大夫,每个阶层对应享有不同的权力、封地和财富,并按“嫡长子继承制”来继承上一辈遗产,以此来管理整个国家。宗法制将宗族管理推广至国家统治过程中,也將宗族的很多观念、情感和习俗等嫁接了过来,并深深植入人们的内心。现今国人对社会和集体的观念和情感都有宗法制的影子,如等级观念、集体利益大于个人利益观念、国人情同手足观念、以德治国观念等。宗族与政治的结合,将社会打造成了一个有序运转的机器,个体变成了其中一个零件,个体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机器的有效地运转下去。在这样的背景下社会的集体意识和情感得以建立起来。
秦建立中央专制政权后,将宗法制和国家治理分离,此后的二千年,可以说是宗族在朝代更迭中逐步远离政治的过程。 秦汉时期,当权者推行中央集权,出台反宗法的法律,不许世家大族一起族居,人为强制打断血缘,折散世家大族。这是秦汉以后宗族式微的主要原因。在去除宗族政治势力的同时,执政者又打开另一扇门,将宗法制请了回来,就是将儒家思想确立了主导思想。汉代经学有一个争论,儒家究竟是孔子的儒家还是周公的儒家。不管内部如何争论,说明宗法制和儒家思想是同源的,都是想确立和维护一个等级社会。儒家思想的确立和传播,在中国社会完成了两件事,一是实现了由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家国同构向以忠孝观为基础的家国同构的转变,把“国”比拟成“家”,把君臣关系等同于父子关系。二是将宗族情感放大到天下情怀。宗族情感的对象是活生生的一个个有血缘关系的人,而天下情怀是在道德规范约束下形成的抽象概念,其对象并不是一个有生命的个体,也就是说在放大过程中完成了集体情感的脱实就虚。
到了魏晋南北朝,由于战乱和佛教传入中原的影响,宗族势力抬头,政治上影响力大增,直至隋唐再次建立中央集权而衰落。唐代诗人刘禹锡的《乌衣巷》可以让人感受到东晋门阀士族由兴而衰的过程,“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谢”指的是东晋时期以王导为代表的.琅玡王氏家族和以谢安为代表的陈郡谢氏家族。这两个家族出了多位名人,在朝廷做官的更是不计其数。陶渊明任江州祭酒时的顶头上司江州刺史王凝之即是王義之的次子,而王義之是王导的侄子,可见王氏家族在当时的政治影响力。这两大家族到了隋朝都没了影子。
隋朝科举考试制度的建立,让朝廷的选人用人制度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也让宗族在形式上与政治彻底分离,走向了民间。此后的一千多年,宗族在民间生根成长,成为老百姓社会生存的重要组织形式。这一时期宗族的特点是政治功能消失,社会功能逐渐增强。社会功能增强表现在宗族自身的财产增加,并通过宗族资产扶贫济困,互帮互助,最大化宗族利益。如明朝内阁首辅徐阶曾捐出1000亩良田给宗族作为宗族财产,其经营收益主要用来救济本族的老弱病残,并资助族内子弟参加科考,凡取得功名都有奖励。经济上的互助极大提升了族人对宗族的认同感。宗教化是宗族提升凝聚力的另一种方式。基本上每家宗族都会建自己的宗族祠堂,将祖宗作为神明供奉起来,每逢重大节日举行仪式作朝拜,有意识将宗族与宗教联系起来,培养族人的宗族信仰,增强族人的集体意识。这一时期老百姓更愿意把自己认同于一个宗族的一员,对朝廷则缺乏归属感。
民国以后,传统农业文明走向衰落,由农业耕作方式所决定的聚集生活方式也开始瓦解,经过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宗族在日常生活中已难见踪影,宗族的观念在人们的思想中也已逐渐消失。但由宗族而衍生岀来的集体情感却以新鲜的面貌呈现出来,并取代了宗族情感。但这种集体情感缺乏具体的对象,缺乏坚实的基础,它并不可靠。英语中的一些词汇也许有助于理解其中的差别。有一部介绍中国二战期间的纪录片《The battle of China》,影片中有一句话“China was a country,but yet not a nation”,如果直译过来是“中国是一个国家,但还不是一个国家”。这里涉及到“country”和“nation”差别,一个词汇中带人,另外一个词汇不带人。如果一个集体不含人,也就谈不上情感了。
罗翔老师在视频结尾处谈到“不健全爱国主义”这种集体情感。他引用梁启超的观点,“吾国历来有一种不健全的爱国主义,最是为国家进步之障”,“这种表面堂而皇之的论调,只会危及国家的进步和发展,助长国民妄自尊大、固步自封的陋习,阻碍他们虚心学习他国长处、谋取进步的愿望”。这一观点在当今仍有现实意义。
2024.11.28
作者简介:

许明,六十年代生于江西矿区,八十年代就读重庆大学,九十年代进入体制内工作至今。平时写写日记,偶尔尝试散文、论文写作,让生活不至于单调。喜欢旅游和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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