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双烈士
作者:李富田
在参与峰峰矿区“牛队骑驴”(以好友牛风杰大哥为队长的骑车旅友微信圈)的闲暇空档,旅友们总是聚在一起,津津有味的听牛哥讲那些陈年旧事。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大到国家大事,小到油盐酱醋。几年时间先后跑遍了区内外150多个村庄、50多个旅游点,还有很多免费诱人的故事景点。自行车走到哪里,他的故事就讲到哪里。有这样的大哥陪伴,旅友们总是有说有笑,兴趣盎然。几天不见,十分想念。尤其是在峰峰矿务局西山公园看到新建的烈士陵园的墓碑上刻有后西佐村牛风苗的名字时,他饱含深情的讲述了后西佐村《一门双烈士》的故事,让旅友们倍受感动,记忆犹新。
在去年秋末冬初的一个下午,我怀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迫切心情,和牛哥如约来到故事的发生地峰峰矿区后西佐村委会办公室。在党支部书记牛巧生的精心组织安排下,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干部、村情民意的“活档案”、烈士的亲孙子、亲侄儿等十多人围坐在一起,重新回忆了《一门双烈士》及其遗属的传奇人生。
(一)艰难岁月
故事还得从上世纪的二十年代说起,本村村民牛继举先后生有四个儿子,老大牛风苗、老二牛风三、老三牛有山、老四牛风有。其中老大牛风苗在十五六岁时由于生活所迫就和弟弟牛风三到小煤窑给窑主挖煤拉车,受尽了侮辱和虐待,饱尝了人间疾苦,一气之下于1936年跑到当时的解放区磁县白土参加了八路军,他嫉恶如仇,作战勇敢,多次立功授奖,1943年在抗日战争的一次战斗中不幸阵亡,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老三牛有山,也在1947年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1948年在解放战争山西临汾的一次战役中不幸牺牲,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由此,在新中国成立前后,“一门双烈士”的美谈曾经传遍了鼓山前后,响堂南北。
尤其是革命烈士牛风苗的遗属所经历的悲惨遭遇更让人刻骨铭心。
牛风苗牺牲时,正值民国32年,也是公元1943年,正是抗日战争进行到战略相持阶段的关键时刻。老百姓面临着兵荒马乱水旱不断的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度日如年。漏房偏遭连阴雨,破船又遇顶头风。烈士走后,妻子牛嫂带者两个孩子艰难度日,儿子当时还不到6岁,女儿还未满4周。为了养活全家,她晚上操持家务,白天下地干活。乡亲们总是看到她手里拉着大的,怀里抱着小的。干活时让大的看着小的。姊妹俩玩累了就哭,哭累了就睡,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好心的街坊邻居们眼瞅着牛嫂一人带着两个孩子,既要料理家务,还得下地干活,常常以泪洗面,生活苦不堪言。有的苦口婆心的劝她“养小十年穷,苦熬几年等孩子大了就好了。谁都有苦尽甘来的时候啊”。
孩子的叔叔眼看着嫂子的种种难处,听着乡亲们的好心劝说也深感同情。几次对嫂子说“有啥难事我们共同分担,需要我帮忙的事你尽管说话,农闲季节你如果想出门打工,儿子可以交给我抚养,他是我的亲侄儿,又是烈士的后代,我们都尽心尽力共同把他抚养成人,也算给哥哥留个根吧”。
(二)南下路上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一个人称“媒婆”的远房邻居李兰(化名)敲开了牛嫂的家门。当她环顾四周,看到大儿子已经入睡,牛嫂正在哄小女儿睡觉时,坐在椅子上小声对牛嫂说道“我认识一个磁县光禄村的大户人家,正缺个洗衣服做饭的小工,我想你年青能干,出去挣个零花钱补贴家用多好,去上班时把儿子交待给他叔叔看管,领着小女儿也不当你干活,想家了就休息几天回家看看,你考虑考虑,如果有意,我随时可以领你去上班。”牛嫂听着李兰的自我表白,再看看熟睡的儿女,说了句“我考虑好了再说吧”。起身把李兰送出门外。
一来二去,李兰和牛嫂商定了出外打工的具体日期。
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牛嫂早早的把儿子牛根河交待给他的叔叔牛风三,拉着小女儿牛荷叶在李兰的引领下赶往磁县光禄村。
从家里起身到光禄村,大约需要步行三十多华里,途中路过十多个村庄。出门不到一个时辰,他们来到了磁县李兵庄村。在一个小卖部门前,李兰对牛嫂说“你去人家家里打工,人家不让带孩子,让小女儿在小买部待着,我们先去看看,能干了再回来想法安置孩子,不能干就领孩子回家。”
牛嫂瞧瞧李兰一脸诚恳的样子,再看看怀里听话乖巧的小女儿,虽然不大情愿,又觉得李兰说的也在理,便信以为真的答应了他的请求。谁知这一难忘的母女一别,竟在几十年后历经坎坷母女才重新相认。
(三)悔恨交加
李兰前脚快走,牛嫂后脚紧跟。路过了几个村子没有印象,走了多长时间到的光禄火车站一概不知。心里想得就是小女儿荷叶冻红的小手在抓挠着找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始终在她的脑海里回旋。来到光禄村的火车站后,李兰和几个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膘形大汉使了个眼色,几个人连拉带拽把牛嫂推进了密不透风的大闷罐火车。她立码意识到大势不好,很可能是上当受骗。可是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长到25岁连磁县县城长啥样都不知道的农村妇女除了大哭就是抽泣,连大声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在闷罐车内“咣当”了两天两夜。下车后又跟着人贩子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人贩子告诉她“这是南方的徐州地界,前面就是我们要找的男方家,人家男方就是想找个没有孩子的女人成家,如果说你有儿有女,人家肯定不愿意。待会到男方家你可千万别提有过儿女的实情啊”。
此时此刻,她才如梦初醒,是人贩子把她卖到了举目无亲的南方。她锤胸顿足地坐在地上哭闹不止,一会嚎啕大哭,一会低声抽泣。悔恨自己当初就不该答应李兰要出外打工,悔恨自己稀里糊涂地把小女儿留在了李兵庄,悔恨被人贩子挟持到火车上无力反抗的自己。此时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人贩子看她哭得死去活来十分伤心,又哄又劝也无济于事。便起身走进前面的院子里,过了一会,院子里出来一个男人,端着一碗水放到牛嫂身旁,看她哭得悲痛欲绝,十分伤心,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心平气和的说道“你也别哭了,事到如今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你是我花了五十块钱买来做媳妇的,我虽然没儿没女也没有成过家,但有房住有地种,你要愿意在这,咱就好好过日子,保你有吃有穿,你要实在不愿意,我也不难为你,看你怪可怜的,我就想法给你凑个路费,你随时可以拔腿回家”。
此时的牛嫂已经是叫天不应,喊地不灵,人贩子也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就是男方给路费,自己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啊。翻过来再仔细想想男人的话,看看眼前的人,一副老实憨厚的农民模样,说话虽然不多,但给人以实诚可信的感觉。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了。
(四)思乡梦醒
牛嫂在情绪稳定后的日子里,思来想去感到木已成舟,回家无望。便和男人过起了男耕女织的农家生活。尽管男人对她以理相待,关心备至。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每当想起可爱的儿子和自己心爱的小女儿时,她总是背着男人偷偷地掩面而泣。多少次被人贩子挟持南下的恶梦惊醒,多少次在睡梦中梦到女儿便捂着被子以泪洗面。起早贪黑拼命干活成为她缓解思念亲人的唯一办法。斗转星移,日月如梭,转眼间过去了几十年。她又先后生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毕业后又参加了工作。一家人相亲相爱,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天常日久,使她思念亲人的不良情绪缓解了许多。
寒来暑往,时光荏苒。由于大儿子在单位表现突出,成为党员纳新对象。当儿子拿着“入党申请书社会关系”的空白表格向母亲询问社会关系的具体情况时,才重新勾起了她对陈年往事的难忘记忆。在儿子的再三追问下,她满含热泪将几十年前发生的悲惨遭遇和盘托出。
自己的娘家是中西佐村的,有个弟弟叫江日怀。婆家是后西佐村的,前、中、后三个小村统称西佐村。离开家乡前公公婆婆健在,四个孩子有两个当兵牺牲后,都先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自己和大儿子牛风苗结婚后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叫牛根河,女儿叫牛荷叶。离开家乡时儿子6岁交给他叔叔牛风三抚养。女儿是在来南方的路上丢在了李兵庄村的小卖部至今下落不明。家乡一别,二十多年没有任何音信。家乡亲人们的生活现状和五官面貌一概不知。
显然,仅凭母亲的上述回忆,入党申请书中的社会关系仍然无法填写,必须与亲人们取得联系后才会真像大白,何况血浓于水的亲情血脉使她(他)们寝食难安,寻亲迫切。
(五)西佐在哪
母亲只记得老家是西佐村,所属省、市、县、区、哪个公社管辖一概不知。坐车寻找没有任何目标,无异于大海捞针,找人打听在当地又举目无亲。急中生智的儿子找来一张中国地图,拿着放大镜一块一块仔细搜寻。果然发现山西省浮山县张庄乡下属有一个西佐村,儿子立码与叔叔牛风三、哥哥牛根河和舅舅江日怀分别写信寄出,可一月之后全是“查无此人,退回原籍”,显然是地址有误。
儿子又几尽周折,找来了全国县市区一级的地图册。而且查找的重点首先放在河南河北两个省的县市区。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河北省邯郸市磁县找到了西佐村。儿子再次把早已写好的信件分别寄往河北省磁县的中西佐舅舅家江日怀和后西佐村的叔叔牛风三哥哥牛根河。
牛嫂告诉儿子的情况都是几十年前抗日战争期间的家乡记忆,儿子看的地图册也许是解放前的版本。时过境迁,家乡早已发生了巨大变化。建国前西佐村确属磁县管辖过,可在建国后的1950年,西佐村就已划归新建制的邯郸市峰峰矿区管辖。所以,信件发出一直没有消息。后来究竟是磁县邮局有西佐的老乡知情?还是邮局的工作人员责任心所致,我们都无从查考。反正信件发出后牛嫂每天都扳着指头数着天数,直到第三十二天时才总算收到了家乡儿子牛根河的亲笔回信。
(六)亲人相见
在连续几次鸿雁传书的日子里,牛嫂和家乡的亲人们见信如面,基本了解了双方的大致情况和生活现状。一月之后,大儿子牛根河在叔叔牛风三和舅舅江日怀的陪同下,终于蹬上了南下寻亲的火车。
按照来信地址,他们坐火车、上汽车、再步行十多华里,直接找到了江苏省徐州市铜山县流泉公社东马村。真是母子相见,泪流满面;姐弟牵手,情深永久;叔嫂相认,互诉衷肠。
牛嫂在亲人面前,恨不得把几十年遭遇的种种磨难和坎坷经历一吐为快,憋在心里几十年的心里话终于有了倾诉的机会。但最让她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的还是小女儿牛荷叶的归宿和现状,至今没有任何音信。家乡的亲人们都误认为她会跟随母亲生活,和牛嫂见面后才知道在南下的路上,狠心的人贩子谎称去给牛嫂找活干,把孩子丢在了李兵庄村。时值今日,到底孩子去了哪里?是否还有其他隐情?一家人斟酌再三,决定一同返回乡里,彻底查个水落石出。
(七)一波三折
回家的路上,一家人反复商量着寻找小女儿牛荷叶的具体方案。一致认为只要把当年诱骗牛嫂出外打工的李兰找来问个明白,真像方可大白。
寻女心切,归心似箭。 刚到西佐老家,一家人顾不得几天的车马劳顿,立码派人去找李兰来家说事。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后,已经年愈花甲的李兰耷拉着脑袋走进屋里,抬头看了看在坐的各位,大部分都是熟悉的面孔,唯独不认识坐在炕头上的牛嫂。牛嫂怒目圆睁的看了她一会,大声说道“我就是当年被你拐骗到江苏的根河娘,你还我的女儿牛荷叶”。话未说完早已泣不成声。只见李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道“我不是人,我对不起牛嫂,对不起根河,对不起你们全家。当年的小荷叶我并没有送人,而是把把她丢在九龙口村东附近的岗坡地了,是死是活我也不清楚啊”。只见她渾身发抖,面红耳赤,爬在地上不敢抬头。牛嫂几次冲撞李兰发泄,都被家人拦住。
李兰的到来,让一家人满怀希望的唯一线索被一瓢凉水冲刷的灰飞烟灭,但他们并未放弃寻找孩子的决心。
次日上午,家里人兵分两路,继续寻找小荷叶的珠丝马迹。一路在李兰的引领下查看丢失现场,另一路到九龙口村仔细寻找知情人。
经过现场查验,确实发现李兰当年丢失孩子的准确位置是在九龙口村东岗坡地附近的小路旁,距离村子只有几百米,该村村民发现孩子的可能性最大。
果不其然,不到两个时辰,在村里找到的知情人透露:本村确实有一刘姓村民在民国32年的一天,在村口附近捡到过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老两口有一个残疾的儿子,又捡了个小女孩,就当孙女养着,后来起名叫刘连英。当再次托人找到刘姓老人说明刘连英有亲娘要认的真实意图时,老人却说她的亲娘在前几年就已母女相认,早有来往好几年了。
一家人听了深感蹊跷,再次陷入迷茫无奈的境地。
(八)母女相认
牛嫂和家人们没有停下寻找的脚步,而是亲自蹬门了解了刘姓老人捡到孩子的来龙去脉。
那是民国32年农历正月二十的一天上午八点左右,早晨下地干活的几个村民在村子的东岗地里捡回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他们领到我家说你们有一个儿子身体也不大好,把这个小女孩养起来不是儿女双全了吗。老两口看着小女孩的小手和脸蛋冻得通红,满脸的鼻涕和泪水,也觉得邻居们说的在理,就当场答应收养了小女孩。老两口从小女孩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有一个陌生女人昨天就把她妈领走了,天快黑的时候那陌生女人又说领她去找妈,走到一片地里她说你在这等着,我去叫你妈。结果等了一晚上也没见人影,天又黑又冷,她又饿又怕,哭得浑身瘫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才睡了过去。直到冻醒后看到天明了,几个下地干活的人才把她领回村里。好心的老奶奶给孩子脱下渾身都是冰茬的衣服洗涮干净,让孩子躺在被窝里喝了碗姜汤,吃饱喝足就睡着了。老两口当时就商定,如果孩子的亲娘来认领就物归原主,没人认领就当白捡个小孙女儿。谁知道孩子都十多岁了也没人找过,直到三年前孩子的母亲和奶奶才找到家认亲。说是几年前妈妈领着孩子去彭城赶会时,只顾着低头买东西,小女儿不幸走失,到处找寻没有下落。孩子的母亲和奶奶听说九龙口村的老两口捡了一个小女孩。如今虽然母女相认,也没带走孩子,只图认个亲娘多门亲戚。虽然对孩子丢失的时间地点和细节都说不大清楚,但母女已经相认,逢年过节亲戚都走了好几年了。
说到这里,和牛嫂同来的亲人们都无言以对,觉得孩子已经和生母相认,不可能再有第二个生母吧。正当亲人们准备起身出门时,牛嫂却不慌不忙地问道“孩子的亲娘是否问过孩子身上有何标记”?老人说“没有问过。”牛嫂又说“我女儿丢失时穿的是我做的黑棉裤红棉袄虎头棉鞋。我的小女儿屁股后面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你们马上看看是真是假?如果孩子屁股后面没有胎记,我们扭头就走,再不来给你们找麻烦。如果确实有胎记,那肯定就是我的亲闺女”。
老人听后十分诧异,心想来人不仅把孩子丢失的时间地点说的一清二楚,当时穿得啥衣服都记得十分投对,而且时隔多年还清楚的记得孩子身上的胎记,除了亲娘能记得自己的孩子身上有哪些特征,别人是不会知道的。老人立码到自家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小包袱,当场打开,果然是孩子丢失时穿得黑棉裤红棉袄。二话没说,一手拉着小连英,一手拿着孩子当时的衣服颤微微的走到牛嫂跟前说了声“孩子,这才是你的亲娘啊”。小连英“扑通”一声跪在生母面前,抱着亲娘哭了起来。真是母女相认,历经坎坷,千言万语,抱头痛哭,在场的亲人们也感动的热泪盈眶。从此,小连英“俩爹俩娘”(牛风苗和牛嫂是亲爹亲娘,后认的父母是干爹干娘,抚养小连英长大成人的是爷爷奶奶)的故事传遍了十里八乡。
让人深感欣慰的是,在牛嫂儿女团聚后的岁月里,祖国的北方有两儿一女,南方有三儿一女。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牛嫂的晚年来去自由,儿女孝顺,生活美满幸福。直到上世纪的1995年才不幸离世。
牛嫂的大儿子牛根河先后生有二男一女,都已儿孙满堂,他九零年从煤矿退休;女儿牛荷叶(后改名刘连英),先后生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也都长大成人,儿孙晚辈们都十分孝顺,当年的牛荷叶如今的刘连英现已八十四岁,身体硬朗,耳聪目明,生活美满。
牛嫂的前任丈夫牛风苗(革命烈士)也被当地政府重新安葬在峰峰矿务局西山公园新建的烈士陵园内。
2025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