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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的宿命》序
◎ 著名作家 评论家 黄自华
在大众传媒几乎天天都在为时尚造势,为世俗物质欲望的快步前行推波助澜的时代,我们从历史的尘埃中,搜索出了一大串并非注重世俗物质享受,而特别关注精神世界的天才人物来逐一解析。而这些人,性情的怪异,言行的悖逆,如果用通常的道德价值评判,即使是在他们所生活的世界,也并不为世俗所接受。他们以充盈的生命和深邃的智慧,让我们这个世界充满生动。这些人是我们人类极为稀贵的思想者,精神上的漂泊者。但是,当人们欣喜地发现思想,对表述思想的思想者表达敬意的时候,想不到这些被崇敬的人,由于游离社会主流价值观之外,而被体制抛到一个极为窘困的地方;想不到从常规意义上来说,他们过的是一种一般人无法忍受的生活。他们孑然而立,所能倚仗的仅仅是对社会、人生的痛苦思索。思索成为他们“在”的唯一证明,他们在对思想的阐述中证实自己的人生。所幸的是,这种思索产生出了巨大的精神能量,使他们耐受住了寂寞,耐受住了痛苦,耐受住了可怕的孤独。他们是一群不守“规矩”的人,无论在哪一个时代,他们都堪称是“另类”。
应该说,在现代人的眼光中,纯粹的英雄史观是难以接受的。人类群体的意志,虽然常常显得暗昧而且彼此冲突,但在总体上,却对社会历史的变迁起着根本性的作用。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不承认,同样作为个体的人,天才在历史中发出的能量,常常是无法比拟的。他们或创造或破坏,总是保持着强有力的主动姿态,他们在顺应历史意志的同时,又引导着群体意志。在历史长河的壮丽图景之下,我们固然应该意识到那深藏不露的涌流存在,但历史图景本身,的确是天才活动的结果。人们对于天才的兴趣,也正是因为可以通过他们的活动,来认识人类的历史文化。
世人对于天才的兴趣,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出发点,那就是人们对于自身的关注。孟子说“食色性也”,但除了“食”与“色”之外,人类天性中还有一种根深蒂固、极为强烈的欲望,那就是追求优越,企图超拔于芸芸众生。虽然我们多数人最终不得不混同在平庸的大流中,但即便如此,光荣与梦想也难以从心底抹去。我们需要借天才激励、温习或检讨自己。
“天才”大抵是生命力特别旺盛的人。而同时,社会也常常给这一类人物以恣意表现自己的特别权力,例如毕加索对女人的态度可谓殊为丑恶,但就是因为他怪异的艺术创造,人们对这一点往往并不深究,有时甚至津津乐道。两方面的因素结合起来,人性的许多一般问题,便在天才身上显现得格外强烈。诸如美与丑的龃龉,善与恶的冲突,情与欲的纠葛,对享乐的耽迷与对理念的执着,对生与死的沉思……这一切固然存在于庸众的生活中,但从天才身上,我们却可以看到精彩绝伦的表演。因此,“天才”的生活,也就成了了解人性的最佳范例。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关注“天才”,同样是为了关注自身。
人们有种种理由对“天才”发生兴趣。尤其是对天才的成长、婚姻、爱情、事业、友谊等诸多纯属个体特质性的问题,具有强烈的探寻欲望。这本书便是以此为背景,从较大的范围,选取生动有趣而又有典型意味的范例,探讨如下一些问题:人是怎样成为天才的?天才成功的内在动力与外在条件是什么?天才的生活态度及生命的存在方式如何与常人不同?天才的爱情、婚姻为什么总是如此充满坎坷、如此惊世骇俗、如此浪漫凄美?天才生命的燃烧与熄灭,天才命运的华丽与悲壮为什么总是如此撕心裂肺、震撼人心?天才的悲剧意义对于人类的精神启示是什么?等等。从而,我们期望既能够比较全面地认识天才,也能够更清楚地认识人性,认识自身。
当然,如通常的情况一样,期望往往很少能够得到圆满的实现。但只要是尽了自己的努力,如果读者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或者哪怕是某种阅读的乐趣,作者就感到很高兴了。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中国有一种豁达的思想,以死的等同抹平生的成败得失的差异。但这不是我们愿意接受的。天才——这里专指那些为人类的文明作出其特有贡献的人,毕竟在历史上留下了施惠于后人因而是值得怀念的业绩。我们或许也会在某些方面嘲弄他们,但我们并不因此失去对他们的尊敬。
燃烧的欲望——邓肯
邓肯与萧伯纳有一段故事,很多人都知道。邓肯写信给萧伯纳:我有第一美丽的身体,你有第一聪明的脑子,我们生一个孩子,再理想不过了。萧伯纳回信:如果小孩儿生下来,身体像我,而脑子像你,那不就糟了吗?这只是一个很幽默的故事,假如以此来断定邓肯有头无脑,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个集美丽、智慧于一身的女子,不仅是现代艺术舞的开创者,现代女子服装解放的先锋,复兴希腊古典艺术的倡导者与努力者,同时也是一个才气过人的灵性女子。很难想像,一个并没有受过多少正规教育的人,能写下如此的文字:“在人的一生中,母亲的哭声只有两次是听不到的——一次在出生前,一次在死亡后。当我握住他们冰凉的小手时,他们却再也不会握我的手了。我哭了,这哭声与生他们时的哭声一模一样。一个是极度喜悦时的哭声,一个是极度悲伤时的哭声,为什么会一样呢?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清楚这哭声真的是一样的。在茫茫人世间,是不是只有一种伟大的哭声,孕育生命的母亲的哭声,既能包含忧伤、悲痛,又能包含欢乐、狂喜呢?”
神圣的爱情使世界充满光明和希望,伟大的爱情使人类发现自身的崇高与纯净——它们是如此令人向往,令人回味无穷。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结束了,但人们在咀嚼回味中表现的追慕情怀和热切向往,却代代流传。作为20世纪最富传奇色彩的女性、反对传统舞蹈和传统婚姻的前卫人物,直至今天,邓肯仍然被很多人记得。她突破了古典芭蕾舞的长期垄断地位;她所达到的艺术水准至今仍然令世界舞蹈界的人们赞叹不已;她的私生活极具传奇色彩,她为性的奔腾而欢呼,她在男人世界中恣意游戏,她身上有飞蛾扑火的激情。
邓肯的爱情观和婚姻观可谓异想天开,她全凭一时的心血来潮更换情人,她只倾听灵魂的声音。一次,邓肯到俄国巡回演出,在那里她遇到了芭蕾舞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后来两人交往频繁。有一天邓肯突然搂住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脖子,吻了他。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也情不自禁地抱着邓肯回吻。但很快,他惊醒了过来:“不行,那孩子呢,孩子怎么办?我不能离开我的家庭啊,我爱我的孩子。”邓肯听到这里哈哈大笑。很多年以后,她还经常想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样子开怀大笑。在被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克莱登背叛后,邓肯爱上了一个希腊来的跟班皮姆,邓肯尽情享受他的拥抱,沉醉在单纯、无忧无虑的快乐中,就像奥斯卡·王尔德说的那样,她“宁要片刻的快乐,不要永久的悲伤”。
1908年,百万富翁辛格出现,他给了她最豪华的享受,他也真诚爱她。邓肯觉得他就是众神之神宙斯,而她自己则被爱情托起,心荡神漾。她为他生了一个孩子,然而即便如此,她说她永远都不想结婚。邓肯还曾抵御过邓南遮的进攻,邓南遮是当时著名的猎艳高手,号称征服过世界上所有的女人。每当邓南遮来访,邓肯就放《葬礼进行曲》冷淡他。邓肯说:“我就是要与众不同。就是要做一个世界上惟一抵御邓南遮的女人。”
邓肯,与俄罗斯诗人叶赛宁演绎的爱情故事,尽管看起来荒唐到让人不可理解,但是,他们诗一样的愛情与仇恨的关系,渗合进他们彼此的命运之中,其爱情的神性,却昭示着一个时代和一种生命的存在形式。他们的相遇是如此富有传奇色彩,就像被上帝送到人间的两个神灵的邂逅,也如两个灵魂相互的吸引。那是1912年,在莫斯科画家格奥尔基·雅库洛夫的工作室里,两个陌生人这样相遇:“突然间,门一下子打开了,这是一副她宣称从来没有见过的漂亮面孔,上面顶着金光闪闪的鬈发,一对目光锐利的蓝眼睛,盯着她的眼睛。她不需要任何介绍就知道他是谁。她伸开双臂,而他跪在地上,把她紧紧抱住,口里喊道:‘伊莎多拉,伊莎多拉,我的,我的……’”接下来的是,狂热的、奔放的艺术家邓肯与这个有点害羞但品性不羁的诗人闪电般地相爱了。
邓肯把纤手插进他浓密的鬈发,用俄语说道:“多聪明的脑瓜啊!”她吻他的唇,他的嘴唇颤抖着,像迎来已经期待已久的妻子,他尽量不去看那像“子弹伤口”般又红又小的嘴,只是闭着眼睛去承受那柔软嘴唇的吸吮和摩挲,他倾听她用不纯正的俄语呼唤“小天使……”如果用纯粹的理性去分析他们的爱情,我们肯定会认为他们的结合或相爱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国家,彼此不懂对方的语言。他们热爱他们各自的艺术,而且年龄相差悬殊。那么,他们之间互相吸引的东西是什么呢?作为奋斗了一生的舞蹈艺术家,伊莎多拉已经是一个全世界家喻户晓的“大人物”,她在进行自己艺术探求的同时,也在进行着将自己作为“人”的探求。爱情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一个抽象的意识,而是一次次疯狂而热烈的行动。她就是爱情和艺术铸就而成的女人。
在叶赛宁之前,伊莎多拉·邓肯有过多次强烈的恋爱,但她的确不是一个纵欲主义者,也不是一个浪荡女人,每一次恋爱,即使是最纯洁和几乎不可能的精神恋爱中,她都会有新奇而特异的感受,她每一次都能在这种感受里,窥见自己甚至整个人类灵魂的不同侧面。上帝赋予人的智慧、想象、感觉、生命方式、欢爱程式是如此丰富,而人类本身的经验在她的面前却显得贫乏而呆板。人类无法尽情而完满地享受上帝和造物主赋予自己的生命和欢爱。人类其实是很可悲的。
对于一个已经经历过爱情灵与肉结合的邓肯,竟然有如此强烈的纯精神恋爱的感受,正是因为她神圣的灵魂,辉照着神圣的男欢女爱,使一种最世俗、最具原始本能的情感,升华为一种凌驾于凡身肉体之上的“超在”。它本身即像一首爱情诗歌,像一股从智慧和情感之泉涌出的晶亮的泉水,沁醉了他们自己,也沁醉了一段传说。伊莎多拉·邓肯是这样一个人,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和信念,在她所爱的人那里,她总能找到一些适合于自己的新的东西,同时也发现自己早在盼望着这些新东西。一次拥抱,一个深吻,甚至哪怕是一句脏话都会使她陶醉;每一次新的爱情来到她身边,不管它是以恶魔或者天使或者普通人的样子出现,她都真诚地相信,那就是她期待已久的唯一的那个人,而默念着这是她生活的最后一次复兴。
的确,伊莎多拉·邓肯以燃烧自己的生命来迎接生命的复兴。那个粗暴蛮横,有些神经质的叶赛宁,在与邓肯最初的接触中,也许还有那么一点柔情蜜意,然而他们之间的爱,一开始就不公平。痴情的舞蹈家、半老徐娘邓肯,在甘愿为爱牺牲一切,甚至包括尊严的时候,他已成为她生活的主宰。她像一条狗一样,吻他抬起来要打她的手,去吻他那燃烧着仇恨而不是爱情的眼睛。面对叶赛宁的疯狂和变态,仇视与轻视,邓肯得到了什么?这是一出悲剧吗?不!对于这个一生追求爱情新意的舞蹈艺术家来说,吸引她的不单是叶赛宁的天才与忧郁的气质。
请看这样一个小小的场景:在伊莎多拉的住所……叶赛宁脱下他的皮鞋,光着脚在地板上又蹦又跳。实际上他不止一次在鄙视邓肯的舞姿之后,自己出来表现一番,他的舞姿是拙劣的,但很狂放。伊莎多拉用充满柔情,因而显得迷乱的眼神看着他,欣喜地欢呼:俄国味儿!俄国味儿!接着又用俄语喊叫“妙极了”!叶赛宁停了下来,他白皙的前额淌下大滴的冷汗,他的眼神也是冷峻的,但似乎黯淡无光。“伊莎多拉!烟!”她赶忙递给他一支烟,并为之点燃。“伊莎多拉!香槟!”她又连忙递上一杯香槟酒。他一饮而尽。她走上去,搂着他的脖子。她的手臂很温柔,她用自己的柔软去感受他的脖颈和肩膀。她半生不熟的俄语,连连慨叹,叶赛宁太强壮。太强壮也许正是她偏爱的这种俄国味,并在俄国味中得到的某种报答和补偿。在秋日的暮霭中,她撷取了一个巨大的果实,她才不在乎叶赛宁的粗暴与蛮横。
她顽强地坚信自己爱的理想,注视自己欲望的归宿,她最激情又最理智,世上一切都通过我们的生命,这个不可思议的旅程来实现,要感觉它、认识它是多么神秘莫测啊!最初是一个羞涩脆弱的少女,当初“我”就是这样的;然后就变成强壮的亚马逊战士;然后又变成一个头戴葡萄冠的酒神女祭司,充满了醇酒,在耽于肉欲的森林之神一跃之下,瘫软地、毫无抵抗地倒在地上了;仿佛全身在发育,在膨胀;那柔软迷人的肉体在增长壮大。稍稍一点点爱的激动都可以感受得到,敏感地把一阵快乐的冲击传遍全身的神经系统;爱情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张开肉感的花瓣,要猛烈地抓住落入其中的俘获物。“我”生活在我的肉体之中,就像一个精灵生活在云彩之中,云彩里燃烧着烈火,反应着情欲……
邓肯真诚地袒露着自己的喜悦与痛苦。作为一个现代艺术舞蹈的领跑者,她实在是一个为理想在所不惜一切的人。当年,为了追求自己的艺术,为了彻底摆脱芭蕾舞模式,创造充分体现自由与灵性的舞蹈,邓肯穷困潦倒,颠沛流离。当她最终以自己的舞蹈征服大众,并使之成为时尚后,她成为艺术界的名人,也成了贵族、富商甚至王族倾心的对象。不可一世的邓肯,最终却为了自己创办舞蹈学校的理想而负债累累。以至到老时,连房间的火炉都烧不起,为了拿到稿费,在一台未付租金的打字机上写出自传。可惜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写完自己的一生,便在法国死于非命。她在汽车里,被一条卷入车轮的围巾绞死。
邓肯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大起大落,欢乐与痛苦。如同她自己所言,生活是一种感受,一种冒险,也是一种表现形式。可这种表现形式,有时真的很残忍:一天之内,邓肯的一双儿女就被汽车送葬于莱茵河中;她惟一的一次婚姻带给她的是丈夫的早逝;她倾尽一生心力创造的现代舞蹈,沦为他人赚钱的工具。一个女人的一生,有过如此的经历,对人生也就有了不同平常的见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