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鞓红牡丹原产青州,北宋开始名冠天下,近代已无人知晓。冯蜂鸣发现鞓红文化,并考证出鞓红就在青州偶园,树龄300多年依然茂盛。从此,鞓红牡丹及其文化,遂被当代所识。
冯蜂鸣研究成果《鞓红即青州红》一书,特邀冯志伟诵读,于此发表,以飨诸君。

(上图摄影:彭向东)
孙惟信 • 一朵鞓红
分别以后,她这样想念他。他却连个信儿也不捎。任凭人家抱愁憔悴。然而人家挂心的,不是他——恋上异乡花草否,而是——“安否”。
这般站立于信任之上的钟情,竟是何等的境界。这般的境界,又如何不是“一朵鞓红”。

(上图摄影:彭向东)
南宋时,还有个怪谲的奇士,孙惟信。
这孙惟信,本来做着官儿,有着富贵显达。可他要清净。扔下官袍就云游去了。也就是,过那清汤寡水的穷日子了。史料上说他:
一榻外无长物,
躬婪而食。
“长”读作帐,多余的意思。就是说,孙惟信只有一张床,别无他物。吃饭没有桌子。总是弯着腰,托着碗。还吃得很香,很贪婪。
这样一个孙惟信,在江浙一带结交文友,问情山水,填词唱曲,舞剑吹笛,过得又放浪又开心。奇怪的是,这种无权无钱的,居然还有人尊重。当时的高官贵族,只要听说他来了,“皆倒屣而迎”。
“倒屣而迎”,是蔡文姬的父亲、曹操的老师,蔡邕的典故。才子王粲来访他,他急于迎接,鞋子都穿倒了。
孙惟信受人爱,他却爱花儿,自己取号“花翁”。诗人方回这样说他:
孙季蕃老于花酒。
“老”是岁月长久。他说,孙惟信的日子,长年累月地浸泡在花影酒气里。
这个花翁,识起花来也比常人高出一层。我们此刻就看他咏花作的典范。
烛 影 摇 红
一朵鞓红,
宝钗压髻东风溜。
年时也是牡丹时,
相见花边酒。
初试夹纱半袖。
与花枝,
盈盈斗秀。
对花临景,
为景牵情,
因花感旧。
题叶无凭,
曲沟流水空回首。
梦云不入小山屏,
真个欢难偶。
别后知他安否。
软红街,
清明还又。
絮飞春尽,
天远书沉,
日长人瘦。
【注:
孙惟信:1179年生,1243年卒,字季蕃,号花翁,河南开封人。
烛影摇红:词牌名。
软红:繁华热闹。】

(上图摄影:彭向东)
孙惟信说:
美女子头上戴着一朵鞓红,
春风从它的宝钗发髻上滑过。
那正是,人与牡丹同香共艳的时节,
她与心上人在花丛边幽会举杯。
她新穿上典雅的夹纱半袖衫。
正与鞓红争秀斗美。
今天,她又独自来到牡丹花旁,
眼前的景致,让她心旌摇曳,
然而,天香依然,情景不再。
纵使红叶题诗那般表述心意,也是不靠谱的,
她想象着传递红叶的曲沟流水,失望地转身而去。
回到闺房的山水屏风边躺下,心上人却不来梦中相会,
难道,真是欢乐的时刻不会重复吗?
离别之后,他是否安康啊。
清明节又来到热闹的市井了。
飘飞的柳絮,很快就要把春天带走,
他远在天涯,怎么连封书信也没有。
度日如年的丽人,如何不消瘦。

(上图摄影:彭向东)
真不知,这是花翁创作的艳情故事,还是为女朋友作的画像。连达官贵人都那样崇敬他,有几个丽人或暗恋他,或公开叫嚣着爱他,在很文化的时代,这属正常。
此刻,花翁一落笔,就是“一朵鞓红”。有人只说这是“一朵牡丹”,错了。他怎不说“一朵姚黄”?姚黄很鲜亮,鞓红很气质;姚黄很富贵,鞓红很文化。只有鞓红,才合符这个有内蕴、有学养、有格调,并非出身望族的小丽人:
“一朵鞓红,宝钗压髻东风溜”,这是把丽人与鞓红的美貌,叠印在一起;“年时也是牡丹时”,这是把丽人与鞓红的芳华,交织起来;“相见花边酒”,必是在鞓红花丛里饮酒,丽人才与鞓红相映生辉;“与花枝、盈盈斗秀”,这就让丽人与鞓红的风韵也融为水乳了。
特别是,那个半袖的夹衫,原是素朴而典雅的。恰恰范成大也认为,鞓红就是叫人畅心悦目的典雅。一个“盈盈斗秀”的神来之笔,就画出了丽人与鞓红——斗在一起,秀在一处。
这时候,大约神仙也无法把丽人与鞓红分得开了。
而这一切,均是由花翁——眼中而入心中,心中而入情中,方才生出的景象。我们姑且把鞓红丽人的情侣,视作花翁罢。当花翁离去,鞓红丽人再来那个承载良辰的美景之处,她与鞓红顿时就分离了。也就是说,她只在花翁面前,才被发现:
她是“一朵鞓红”。
对此,丽人是懵懂的。她只会伫立鞓红面前,“对花临景,为景牵情,因花感旧”。她面对欢聚的旧景,用情太甚,动情太烈,竟不知自己就是一朵鞓红。
她傻傻地站在那里,忽然就想起了红叶题诗:
唐宣宗时,有个叫卢渥的士子进京应考。路过皇宫外的御沟,他从水上捡到一片红叶。叶上有诗道:
流水何太急,
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
好去到人间。
卢渥觉得有趣,就把红叶珍藏到箱里。后来皇帝遣散宫娥,卢渥得了个韩氏秀女。新婚之夜,新娘看到箱里的红叶,当即惊叹良缘天成。卢渥更是感慨多端,随之又吟道:
今日却成鸾凤友,
方知红叶是良媒。
鞓红丽人想着这段爱情,没有得到香婉,却获取了伤痛。她纵使题诗千万红叶,那曲沟流水也靠不住哇。走吧,走吧。她眼前空空、心内空空地扭头去了。
回到室内,她又想,白居易曾画到屏风上,花翁也是那样的诗人。我靠着小山屏睡一觉,或许可以梦见他。
可他,连梦乡都不入。鞓红丽人焦心啊:
难道,真个是福无双至,欢难重逢吗?
鞓红丽人何等失意!
这时候,她却没有怨恨花翁,更无嗔忿,反而为他担心:
“别后知他安否”。
只此一句,就立起了情女们操尚高低的分水岭。
分别以后,她这样想念他。他却连个信儿也不捎。任凭人家抱愁憔悴。然而人家挂心的,不是他——恋上异乡花草否,而是——“安否”。
这般站立于信任之上的钟情,竟是何等的境界。这般的境界,又如何不是“一朵鞓红”。
接下来,鞓红丽人又向着远方,喃喃倾诉:
清明节又来到了。你看人家,双双对对踏青游赏,多么情欢意恰!谁像咱天各一方。而且,谁也不知你的归期!随着柳絮飘飞,春天就要尽了。你再不回来,就赶不上时光了。
这句是有寓意的。
且看鞓红丽人的自道,“天远书沉,日长人瘦”。
天路迢迢,讯息茫茫。日久天长之后,可就人比黄花瘦了。
上次相会,是丽人“盈盈斗秀”的“牡丹时”,此刻却是“絮飞春尽”,那就是:
一旦春天过去,鞓红可要陨落了。
说得现代一点:
再见不到你,我就死定了。
在所有鞓红诗词中,花翁这个,独树一帜。他既用鞓红阐释丽人,又以丽人演绎鞓红。你看那丽人:
穿着半袖夹衫,没有雍容华贵;熟知山屏典故,胸富学识;几欲红叶题诗,笔有才情。再加上她的境界,这就是,天上星星也要仰慕的才女了。
这就再次走出了,只以牡丹喻美女的蹊径,另开了一条通幽之路。因为花翁以为,只有这等才女,那才算得鞓红;只有鞓红,方才配得这等才女。



